晚清有个曾国藩_赵焰【完结】(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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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年的战斗生涯,带给曾国藩的有三样,那就是:卓越的功勋、糟糕的身体以及几近消极的人生看法。一个人内心巨大的U形弯,对于旁观者来说,一般是很难觉察到的。对于曾国藩来说,这个一直注重于观察自己内心的人,在这样的过程中,一直能清晰地体验到自己巨大而细微的变化,也能充分领略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和欢乐。这个文化符号本身所感受的,远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完美,也不是轻易的嬗变。可以说,他能够感受到命运赐予欢乐的,只有极短的一段时间,而在更多的时候,他只能感受冥冥之中传达的无言的信号,一直细若游丝地向他昭示什么。在更多时间里,为了追寻这个信号,他在内心当中表现出捉摸不定的渴望,内心拱动的,是焦躁、孤寂以及苦涩。尤其是在战争岁月中,当浴血已成为一种不得不经历的过程,或者战争彻底地堕落为杀戮和血腥时,曾国藩一直隐忍着巨大的内心痛苦,也深深地陷入一种迷彰,他感受不到实现理想的巨大快乐,也感受不到因辛苦付出本该拥有的幸福。在更多的时候,困惑和不解包裹着他,使得他轻而易举坠入忧伤的迷雾,跟失望纠缠在一起。甚至,伴随他的,是撕心裂肺的痛楚。这样的感觉,让他从未意识到一种幸福,他只能远远地注视着幸福,却不能拥抱和保住幸福。

  尽管如此,长时间惨烈的战争生涯对于曾国藩xing格的形成,是根本xing的。道,就是这样无是无非。可以说,如果没有与太平天国的战争,也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曾国藩。这场惨烈的战争对于曾国藩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也许曾国藩只会成为一个学问不错的朝中阁老,一个自以为是的谏臣。战争让曾国藩陷入彻底的忧郁。虽然战争让曾国藩功成名就,但那种更多来自于内心的凄凉占据了他。曾国藩这时候忧虑的,已不仅仅是清朝那个摇摇yù坠的小朝廷,他更多的是为人类本身的弱点和凶险感到悲怆了。

  现在,金陵攻克了,曾国藩在经历短暂的狂喜之后,又陷入了新的问题,来自于内心,也来自于外部的变化。实际上在攻克金陵之前,曾国藩就凭自己的智慧和dòng察力,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身边的危险。已经有一种力量在悄然对立了,而且,这种力量非常yīn险,也非常qiáng大。1864年7月初,金陵还没有攻克,河南巡抚张之万就暗自向朝廷上了一份《裁勇练兵折》,建议朝廷裁削湘军。这个见风使舵的家伙,当然是摸透了朝廷的心思才会向曾国藩she出一支毒箭。对于张之万之流的态度,曾国藩并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一切正常不过。曾国藩关心的,只是朝廷的态度。朝廷的态度让曾国藩心里一紧——批复竟然是认为此议实为目前要务,令各督抚妥善办理兵勇回家。曾国藩知道朝廷在这方面已经有所警觉了。

  这个时候,曾国藩和他的湘系如日中天。除了曾国藩任两江总督之外,仅在同治前三年,朝廷先后任命的湘系督抚还有:两广总督毛鸿宾、直隶总督刘长佑、闽浙总督左宗棠、陕甘总督杨岳斌,广东巡抚郭嵩焘、江苏巡抚李鸿章、安徽巡抚唐训方、陕西巡抚刘蓉、山东巡抚阎敬铭、浙江巡抚曾国荃、湖南巡抚恽世临。这些湘系的栋梁,再加上早期曾担任督抚的胡林翼、骆秉章、罗遵殿、严树森、李续宜、沈葆桢、彭玉麟、田兴恕、江忠义等人,可以说,在近四年中,共有二十多个湘军将帅出任总督、巡抚之职。他们手执重兵,权倾朝野,尤其是人马,曾国藩的直辖部队近二十万,李鸿章的淮军七万余人,左宗棠的楚军四万人,沈葆桢的部队一万人,这样,再加上刘长佑等人的部队,总数应该在三十万人以上。而这时候所有的绿营和八旗加起来,也只不过七十万人左右,而且,他们的战斗力根本无法跟湘系相比。曾国藩想起这样的格局,心里就觉得惶恐不安。

  曾国藩是清楚知道自己处境的。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想到,朝廷和那些平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臣们,对这件事qíng,竟然比自己敏感得多。曾国藩从来就对自己有着清晰定位。身为一个汉人,曾国藩从不认为自己深得朝廷信任。毕竟,这是一个满人的政权,也是一个以血缘关系为根本的私家天下,自己作为一个手握重兵的外族人,肯定是会让那些怯懦的满人忌讳的。不仅仅如此,自己在上上下下,还享有很高的威望,这就更让他们提心吊胆了。早在1861年10月,当宫廷政变的消息传来,曾国藩已经感到寝食不安了,他在给家人的信中写道,自己的“权太重,位太高,虚望之隆,悚愧之至”。因此,“总须设法将权位二字推让少许,减去几成,则晚节渐渐可以收场耳”。况且朝廷现在由孤儿寡母掌权,自身的虚弱,决定了他们肯定会稍有风chuī糙动,都心惊胆寒、神经过敏。自己组建湘军那么多年,一直名不正言不顺,直到江南大营被破,朝廷在万分无奈的qíng况下,才授予自己两江总督的职位,这本身就说明朝廷对自己的不信任。朝廷的疑虑,曾国藩当然不可能改变,要改变的,只能是自己,自己只有加倍小心谨慎,才能赢得朝廷的信任,而要做到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主动放弃权力。手握权力,就是手握潜在的危险。一直大权在握的曾国藩感觉到自己就像是战战兢兢走独木桥一样,稍有不慎,就有身败名裂的危险。

  实际上在进攻金陵之前,曾国藩就考虑过是不是应该退隐了。对于熟读中国历史的曾国藩来说,这当中潜在的危险他是最明白不过的了。功高震主,权倾东南,中国历史上那些大臣被诛的例子还少吗?他知道,攻下金陵容易,至于平平安安地从第一功臣的位置上退下来,就比较困难了,那是需要胆大心细极高明的策略的。为了安全起见,曾国藩甚至避免去摘这个果实。这么多年的战争下来,曾国藩感觉自己已是qiáng弩之末了,他时常感到无限的疲惫如铅注一样灌满了全身,他真想退下来,憩息于青山绿水之中,做一个村夫野老,惯看chūn花秋月。但xing格刚烈的曾国荃正在兴头上,拼着命要亲手攻下金陵,在这样的qíng况下,曾国藩只好听之任之了,只是他每次给曾国荃写信,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曾国荃。曾国藩总是一再说,我现在居于高位,又窃得虚名,时常有惊恐之感,那些历史上的重臣们,能够保持善终的极少,我担心的是我在这样的位置上不能保护你们,我倒霉的时候,也会连累你们,所以我们要时常以危词苦语互相提醒,以避免大灾难。

  金陵完全合围之后,苏州、杭州陆续攻下,只有金陵迟迟不下,曾国藩越发感到自己拥兵揽权,易遭疑忌。这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更让曾国藩觉得是一个危险的兆头——时任江西总督的沈葆桢在“厘金收入”中再三为难湘军,居然裁减了湘军的军饷。当然,沈葆桢此举也实属无奈,江西连连支付湘军的军费,已不堪重负,作为地方官,他当然要照顾本省的利益。曾国藩很生气,收集材料参了沈葆桢一本。沈葆桢也不示弱,告到了户部,奏请江西厘金概归本省经收。曾国藩没想到的是,户部居然支持沈葆桢!这件事qíng让曾国藩非常不快。虽然沈葆桢是一代名臣林则徐的女婿,但作为江西总督,毕竟归自己所辖。曾国藩又上疏力争,这一回朝廷有所让步,让他跟沈葆桢分享厘金。这个判决还不足让曾国藩满意。后来,曾国藩想清楚了,这是朝廷故意在打压自己,权力的平衡一直是执政者所要考虑的,一切还是因为自己的兵权太重了。曾国藩甚至意识到类似的事还会没完没了,朝廷肯定会有计划地对自己的权力进行削减。在这种qíng况下,曾国藩无奈何只得向朝廷打报告,以自己身体不好为理由,要求回老家养病。在曾国藩看来,如果能早早离开这个危险的位置,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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