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qíng慢慢平息下来了。天津城算是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曾国藩的病也渐渐有了点起色。就在天津教案将要接近尾声的时候,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金陵爆发了一桩离奇大案——接替曾国藩就任两江总督的马新贻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刺死。很快,又一个消息让曾国藩更为惊异:朝廷下旨,让曾国藩重任两江总督,负责查办这桩奇案;同时,将李鸿章由湖广总督上调任直隶总督,再次接任曾国藩的位置。
这样的旨意完全出乎曾国藩的意料。朝廷如此决定,可能是他们以为天津教案已经结束了吧;或许,是因为他对于两江的qíng况更为熟悉?不管怎么说,曾国藩知道,这样的决定,等于向外宣告: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事件失败。虽然曾国藩对很多事qíng处变不惊,坦然受之,但这样的变动,还是让他落落寡合。李鸿章是一个很能gān的人,也是他的学生,对于李鸿章,曾国藩再了解不过了。曾国藩相信李鸿章能将天津教案的事处理好。虽然曾国藩对此事所造成的沸沸扬扬一直不太开心,对于结果,也很无奈,但曾国藩对这一切,还是认了。很多事qíng,当局面无法控制住时,就得牺牲掉个人的利益和名誉。换了谁,在这个位置上,也是要做牺牲品的……直到现在,曾国藩才明白,历史,完全是由不确定的因素所决定。后人在记载和撰写时,看起来那么信心十足,其实,完全是色厉内荏。其实,每一个隘口,都有着那么多的可能xing,有那么多的陷阱和敌意。那些最后走到尽头的人,都是命运的宠儿。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宿命啊!
很快,李鸿章来到天津,与曾国藩进行了jiāo接。看到李鸿章仍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曾国藩不由心生感慨。李鸿章还是比他洒脱啊,能拿得起,也放得下,不像自己,永远背负着沉重的包袱。这是曾国藩第二次正式与李鸿章进行移jiāo了,而且,在外人眼中,都是他的事qíng没有办好,然后,朝廷令李鸿章来接替他。第一次,是1866年,当时曾国藩奉朝廷命剿灭捻军,出师不利,朝廷命时任江苏巡抚的李鸿章来接替曾国藩,然后让李鸿章回任两江总督。这一次,仍然是这样。曾国藩知道李鸿章的才gān,对于李鸿章的为人,也十分了解。移jiāo之后,曾国藩仍积极与李鸿章沟通。他们师徒之间,还是好沟通的,有些事qíng,只要说几句话,心里也就明白了;另一些事qíng,不说,心里也明白。曾国藩问李鸿章:可做好准备了?准备怎么跟洋人打jiāo道?李鸿章在曾国藩面前耍起了幽默:“准备打痞子腔。”曾国藩听后很不高兴:这是代表朝廷啊,是代表国与国之间,怎么能“打痞子腔”呢!曾国藩当时就把脸一沉,批评了李鸿章两句。李鸿章见老师动怒了,慌乱解释,那是开玩笑的。曾国藩说,开玩笑也不行啊。李鸿章在老师面前还是谦逊的,李鸿章立即就说:学生记住了。
现在,这个濒海的城市再也没有曾国藩什么事了,甚至,在直隶乃至北方,都没有曾国藩什么事了。曾国藩觉得在直隶的这一年多时间里,简直如同梦游一般:练兵未完,办教案也不成,仅仅生了一场大病,然后,又稀里糊涂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尤其是这一次天津教案,从曾国藩到天津处理此案,一直到离开,只有短暂的两个月。可以说,曾国藩是在艰难困苦焦头烂额中度过了两个月。在这两个月中,曾国藩费尽口舌,耗尽心机,充分领教了洋人的无理,也领教了同胞的蛮横。现在,终于可以离开了。让曾国藩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朝廷执意要找自己这样一个替罪羊呢?一开始就把李鸿章放在这个位置上不是更合适嘛?也许,朝廷的意思就是这样善变,就像一张女人的脸——这是典型的女人政治,多疑,怪戾,虚弱。曾国藩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这个女人要把他这把老骨头放在火上烤一烤,直到烤出异味来才放下。也许,她就是想毁掉他,毁掉一个神话,也毁掉一则文化的寓言——一个神话破灭了,一个榜样倒塌了,只有在别人的神话和传说破灭之时,自己的危险才会真正地解除。
曾国藩终于归位了。在努力将人生画了一个巨大的弧形后,曾国藩想的是,如何在收笔的时候,尽力使这根轨迹变成一个圆。在天津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曾国藩最惦念的,就是家乡白杨坪了。对于家乡,以及家乡的父老乡亲,曾国藩一直怀有深深的愧疚,自己所得到的一切,都是白杨坪、湘乡乃至湖南那块红土地给予的。自己这一辈子,一直忙忙碌碌,前期博取功名,中期带兵打仗,晚年极度虚弱,对于家乡,实在无暇顾及,欠账太多。现在,曾国藩最盼望的,就是回到老家湖南,耕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然后,采jú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种愿望,很长时间里,一直埋藏于自己的内心深处,秘不示人,也秘不示己。现在,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大,这种愿望,终于如惊蛰后的蚯蚓一样,开始蠢蠢yù动了,并且,越来越qiáng烈地向上拱动。这一辈子,曾国藩尽管如此喜欢学问,喜欢作文,但在他看来,自己从没有写出最好的东西,甚至,连一首好的抒qíng诗、风景诗、喧笑诗以及谐趣诗都没有写过。曾国藩给人的印象只是谨慎、冷静、冷酷、执著,甚至老谋深算、从容自得,其实,他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痛,可以说,涉世越深,就越感到恐惧和悲哀;恐惧和悲哀占据了他全部的生活,尤其是他晚年的生活。那是对于冥冥之中的恐惧,以及对于现实的悲哀。而他灵魂中真正的声音呢,却从没有机会酣畅淋漓地表达。现在,曾国藩很想躲到金陵或者gān脆回归那个属于自己的小山村,去淋漓尽致地表达,去淋漓尽致地释放。当然,对于自己是否能够真正地表达出,曾国藩一点也没有自信,在很多时候,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江郎才尽。很长时间以来,身上的痂壳越来越厚,心灵也蒙上厚厚的尘埃。要想自由地表达,毕竟已不太容易了,也不太习惯了。不过一切都不是太迟,自己可能还有时间,曾国藩这样安慰自己。也只有在这样的自我安慰中,曾国藩稍稍地找到一点心理平衡。人生,就是这样失之桑榆得之东隅,哪里有那么完美呢?
这一年,按照中国传统,曾国藩六十大寿。还没到生日,朝廷就早早地派人来天津,给曾国藩送来了寿礼,有:御书“勋高柱石”匾额一面、福寿字各一方、佛像一尊、紫檀嵌玉如意一柄、蟒袍一件、吉绸十件、线绉十件……朝廷寿礼如此早早地送来,让曾国藩始料未及,这些,可能是慈禧太后对曾国藩以示安慰吧。女人的心,还是要细得多。曾国藩连忙上书谢恩,恳请皇上太后接见。圣旨很快传来:着来见。于是,曾国藩跟李鸿章告别,离开天津,到了北京。在京城,曾国藩又先后受到慈禧太后两次召见,这两次召见的地点仍是紫禁城的养心殿。慈禧太后先是问了曾国藩有关天津教案的处理qíng况,又关心地询问了曾国藩的健康状况,特别是曾国藩的视力,问得很细。曾国藩的回答是:“右目无一隙之光,竟不能视;左目尚属有光。”随后,慈禧太后又问了两江总督马新贻的一些qíng况,让曾国藩到了金陵之后,在南方同样要好好练兵。看得出来,朝廷是被人欺负怕了,对于练兵之事十分迫切,很想在军事上自qiáng一番,以改变遭人随意欺凌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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