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_唐浩明【三部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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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地看到家门口素灯高挂,魂幡飘摇,曾国藩悲痛万分,他三步并作两步朝大门口奔去。三道大门早已全部打开,曾府老少数十人一律站在中门两旁。曾国藩一眼看见父亲拄着拐杖站在正中,便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双膝跪在父亲面前,语声哽咽地说:"不孝儿来迟了……"

  话未说完,眼泪早已一串串流下来。姐姐国兰、妹妹国蕙国芝、弟弟国潢国华一齐走过来,将他扶起。曾国藩重新向父亲及叔父叔母请安,吩咐国葆好好照顾康福后,便在弟妹们簇拥下,进了大门。穿过第一进房屋,曾国藩看见huáng金堂里烛光辉映下的白色幔帐,顿时眼前天旋地转,一反平时稳重克制的常态,跌跌撞撞地向灵堂奔去,慌得国潢等紧紧追随着。在母亲遗像前,曾国藩双膝跪下,一声"娘呀"喊后,只觉得眼睛发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阖府上下慌成一团。堂叔东阳懂得点医道,对麟书说:"不碍事。这是连日劳累,加上方才悲痛过度引起的,慢慢就会醒过来的。"

  他指挥众人把曾国藩抬到chuáng上,掐着人中,用冷毛巾敷着他的额头,然后撬开牙,灌下一匙姜汤。曾国藩慢慢醒过来了。他满脸是泪,又挣扎着走到灵柩边,要见母亲最后一面。

  江氏虽然早已大殓入棺,因为要等曾国藩回来,棺盖一直未钉死。众人移开棺盖,曾国藩就着烛光,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只见母亲十分清瘦,双目紧闭,神态安详,曾国藩心内如万箭在穿she。众人把他驾开,棺盖很快又盖上,并立即钉死。曾国藩抚着棺盖,想起母亲一生为家庭的cao劳,对自己的疼爱;想起母亲重病中,自己居然没有侍奉过一天汤药,也没有聆听到母亲的临终嘱咐;又想起早两天的惊吓,差一点就没命回家了。一时间,他肝肠寸断,心胆俱裂,积压在胸中一个多月来的悲伤和这几天的恐惧,一齐奔涌出来。他再也不能控制了,便索xing在灵柩边放声痛哭。曾国藩这么一哭,惹得曾府上下一齐大哭起来,尤其是国兰姊妹,更是一声娘一声妈地叫喊着。过了好一阵,麟书拉起扶在棺木上的儿子,说:"宽一,"尽管儿子已官居侍郎,麟书仍习惯用rǔ名叫他,"你连日劳累,不要太悲伤了。"麟书劝着儿子,自己已是老泪纵横。

  自从道光二十一年chūn天,曾国藩送别护送眷属来京的父亲后,十二个年头过去了,父子再未见面。今夜,曾国藩看着满头白发、一向懦弱的父亲,心中充满着怜悯。

  "父亲大人,母亲她老人家这次得的是什么病?"

  "心气痛,又加发黑脑晕。"

  "她老人家的病qíng,以往的家信里,你老和弟弟们为何总不见说呢?"曾国藩疑惑地问。

  "我是想告诉你的,你娘总不肯,怕影响你为皇上办事……"麟书似乎有满肚子苦水要向儿子倾吐,但他生xing言语迟钝,且心中又甚是凄怆,一时气闷语塞,话接不上来了。国兰忙给父亲拿来水烟壶,麟书吸了两口,用手擦着壶嘴,把它递给儿子。曾国藩摆摆手:"我已经戒了八年了。"听了父亲这句话,知道母亲在重病之中还这样体贴他,曾国藩心中愈加难受。他望着从幔帐里伸出头面的黑漆棺材,泪水又流了出来。家里老人的几副寿器,是他专门从京里付回银子,托叔父置办的,当时一共办了四具,还招呼每年为四具寿器加漆一次,并按时寄回漆银。他还特地告诉弟弟,湘潭漆好,但要向内行多打听,因为国漆真假难辨,不要和别人一起去买,以防jian弊;加漆时,不要多用瓷灰、夏布,恐与漆不相胶粘,历久而脱壳。又关照弟弟不要叫huáng二漆匠来漆,此人jian诈,办事不可靠。他知道家里几位老人迟早要用,因而格外用心。但现在想着躺在里面永别的母亲,不禁又悲从中来。

  一向能言快语的国蕙见爹一个劲地抽烟,知道爹的老毛病又犯了:越是有满肚子话要说,越是不知怎样说才好,最后便是默默地吸烟。她于是接过爹的话头,对哥说:"三个月前,接到哥的信,得知哥放了江西主考,又蒙皇上恩赏一个月的假期省亲,全家都高兴,娘更欢喜,病都好了几分,也间或可以下chuáng走动了,吩咐家里作准备,迎接哥回来。又是粉刷房子,又是做新衣——全家人每人做一套。孙儿们读书不长进,就骂他们:'过几天大伯回来,看你们有脸见?'儿子们哪件事没做好,就教训:'等你大哥回来后,我要告诉他!'好了半个月,又因兴奋过头,躺倒在chuáng上,口里整天念道:'不要让我就走了,我宽一就要回来了,让我再看看宽一吧!'"曾国藩忍不住又小声抽泣起来,国蕙也伤心得说不下去。家人送来两杯热茶,兄妹接过。喝一口茶后,国蕙继续说:"到了六月初十上午,娘的病突然恶化,痰涌上喉,不能开口,满弟赶紧到镇上请来金太爷。金太爷也没办法,只让灌参汤。灌下一碗参汤后,又拖了两天。十二日点灯时分,看看不济,爹把全家人叫到娘跟前。娘这个望望,那个瞧瞧,一双眼瞪得大大的,死劲用手指柜子。大家都不明白她老人家的意思。我想,娘是不是要看看她平素爱穿的衣服,连忙从柜子里把娘的几件好衣拿出来,送到娘的面前。娘用手轻轻推开。四弟妹以为娘要把家里的钥匙亲手jiāo给哪位媳妇,急忙从柜子里捧出一大串钥匙来,娘死命摇头。还是爹懂得娘的心思,他知道全家人都在,唯独缺了哥,娘见不到哥,想再摸摸哥寄回来的家信。爹亲手从柜子里取出哥这些年寄回来的一大捆家信,放到娘的枕边,娘双手摸着摸着,慢慢地咽了气……"

  曾国藩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捂着脸,又失声痛哭起来。他想起与母亲最后诀别的那一天——

  那是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曾国藩散馆进京。天尚未明,在"哇哇"的啼哭声中,次子纪泽降临人世,曾国藩心里高兴极了。长子祯第二月因痘夭折,夫人欧阳氏一直心里难受,现在她有了安慰。尤其是母亲,抱孙心切,见添的又是一个孙子,笑得合不上嘴。吃罢早饭,全家人送曾国藩上路。母亲不顾劝阻,一定要送他。老人家牵着他的手,沿着山路,顶着北风,一直送出十里之外。他那时已经二十九岁,做父亲了,而母亲却仍把他当作小孩子,像以往每年送他到衡州城里读书一样,一路叮咛不止。母亲噙着眼泪,嘱咐他要爱惜身体,好好在京城做官,今后遇到机会,要回家来看看老父老母。曾国藩走出两三里外,回过头来一看,母亲仍站在路边小山头上,北风chuī动着她的花白头发,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

  多少年来,这qíng景总在曾国藩脑中萦绕,牵动着他的无穷无尽的乡恋。今天,儿子特意回来看母亲了,母亲却已不能睁开双眼,看一看做了大官的儿子。老天爷呀!你怎么这样狠心,竟不能让老母再延长三四个月的寿命,由远归的游子陪伴她老人家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日子呢?!一刹那间,曾国藩似乎觉得位列卿贰的尊贵、京城九市的繁华,都如尘土烟灰一般,一钱不值,人生天地间,唯有这骨ròu之间的至亲至爱,才真正永远值得珍惜。他泪如泉涌,痛不yù生,不顾一切地扑向棺材,喊道:"娘呀!儿子回来晚了!儿子对不起你老人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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