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看此地山环水抱,气势团聚,糙木葱郁,活力旺盛。这种山、水、势、气四样俱全的宝地,世上难得。"
曾国葆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连连点头:"陈先生说得不错,这方圆百来里地面,确实再也找不出一块这样好的地来。"
陈敷说:"自古以来,风水之事不能不讲。当年朱洪武贫不能葬父母,祷告上天,代为看管,用芦席将父母尸体包好,浅浅下葬。后来,扫平群雄,据有天下,打发刘伯温到凤阳老家营造皇陵。刘伯温看了看朱洪武父母的葬地,对人说:'原来皇上的双亲葬在龙口里,怪不得今日坐江山。'"
说到这里,曾国藩、曾国葆都笑起来。陈敷继续说:"葬在龙口出天子,葬在凤口出皇后,葬在大鹏口里出将相。大爷,请再也不要迟疑,就将老太太的灵柩下葬此地吧!"
曾国藩高兴地说:"先生说得好,过些日子,就把灵柩移来,葬在这里。"
陈敷又打开罗盘,细细地测了一番,削一根树枝cha在凹地上,说:"这里便是金眼的正中处,让老太太头枕山峰,脚踏流水。"
说罢,三人一起离开大鹏金翅鸟的嘴口回白杨坪。
听说来了位奇人,给老太太寻了一个绝好佳城,可以保祐曾府大吉大利,阖府上下,无不欢喜。曾麟书也过来见了陈敷,说了几句感谢话。晚饭时,曾氏五兄弟都陪着陈敷吃饭,以示谢意。晚饭后,曾国藩把陈敷请进书房,秉烛夜谈。
陈敷làng迹江湖几十年,一肚子奇闻异事,今日又因有所为而来,更是滔滔不绝。曾国藩也将朝中一些有味的故事,拣了一些说说。二人谈得甚是投机。
"三个月前,我住在长沙,那正是长毛围攻长沙最紧张的日子。"陈敷有意将话题扯到战事,并刺激他,"亏得张中丞居中调度,更兼左师爷出谋画策,亲临指挥,江将军率楚勇拼死抵抗,终于保住长沙几十万生灵免遭蹂躏。山人想,左师爷、江将军都只是文弱书生,何来如此胆识魄力。从左、江身上,我看到湖南士子的气概,真佩服不已。"
这几句话,说得曾国藩心里酸溜溜的,他qiáng作笑容说:"湖南士人为学,向来重经世致用,大都懂些军事、舆地、医农之学,不比那些光会寻章摘句的腐儒。"
"大爷是湖南士人的榜样,想大爷在这些方面更为出类拔萃。"
曾国藩颇难为qíng地一笑,说:"鄙人虽亦涉猎过兵医之类,但究竟不甚深透。左、江乃人中之杰,鄙人不能与之相比。"
陈敷道:"大爷过谦了。想大爷署兵部左堂时,慨然上书皇上,谈天下兵饷之道,是何等地鞭辟入里、激昂慷慨;举江忠源等六人为当今将才,又是何等地慧眼独具,识人于微。依山人之见,左、江虽是人杰,但只供人驱使而已,大爷才真是领袖群伦的英雄。"
"先生言重了。不过,国藩倒也不愿碌碌此生,倘若长毛继续作恶下去,只要朝廷一声令下,国藩亦可带兵遣将,乘时自效。"
说到这里,陈敷见其三角眼中两颗榛色眸子分外光亮,暗想:曾国藩动心了。陈敷有意将曾国藩谛视良久。曾国藩感到奇怪,问:"先生为何如此久看?"
陈敷说:"今日初见大爷时,见大爷眉目平和,有一股雍容大方、文人雅士的风度。适才与大爷偶谈兵事,便见大爷眉目之间,出现一股威严峻厉、肃杀凛冽之气。当听到大爷讲带兵遣将、乘时自效时,此气骤然凝聚,有直冲斗牛之状。"
曾国藩见陈敷说得如此玄奥,大为惊讶,暗想:这陈敷莫不就是古时吕公、管辂一类人物。曾国藩往日读书,就十分留意那些隐于占卜星相中的奇人。他细看眼前这位学问博洽、谈吐不俗,不畏旅途艰难,无偿地送来一处绝好吉壤的江右山人,心中顿起敬意。他自己喜欢看相,便趁机问道:"史书上载有星相家吕公、管辂的事,断人未来吉凶,毫发不差,真是神奇。请问先生,这人之贫富寿夭,真能够从骨相上判断出来吗?"
"当然可以。"陈敷断然答道,"《孔子三朝记》上说:'尧取人以状,舜取人以色,文王取人以度。'古代圣贤选择辅佐,总先从骨相着眼,而所选不差,足可资证。玉蕴而璞,山童而金,犬马鹑蛩,相之且有不慡,何况于人。只是人心深微,机奥甚多,相准不易。"
"先生高论。"曾国藩心中欢喜,又说,"照这样说来,这相人之事可以相信了。"
"相人之事,有可信,亦有不可信。"陈敷侃侃而谈,"若是那种挂牌设摊,以此谋生之辈,其相人,或迎合世人趋吉好利之俗念,或为自己某种意愿目的,往往信口雌huáng,亦或阿红踩黑,此不过是攫人银钱的骗局而已。若夫博览历代典籍,推究古今成败,参透天地玄huáng,dòng悉人qíng世态者,其平日不轻易相人,要么为命世之主指引方向,要么为辅世之才指明前途,要么为孝子节妇摆脱困境,胸中并无一丝私yù。其所图者,为国家万民造福,为天地间存一点忠孝仁义之气。这种人不相则已,相则惊天动地。如此星相家,岂可不信?"
曾国藩频频颔首,说:"先生所论,dòng察世qíng,不容鄙人不佩服。不过,鄙人心中有一段往事,其中缘故,一直不解。先生可否为我一释?"
"大爷有何不解之事,不妨说与山人听听。"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曾国藩缓慢地说,"那年国藩尚未进学,一次偶到永丰镇赶集,见集上一先生,身旁竖起一块布幡,上书'司马铁嘴相命'六个大字。我那时正为自己年过二十,尚无半个功名而苦恼,便走到司马铁嘴面前,求他相一相,看此生到底有没有出息。司马铁嘴将我左瞧右看,好半天后,沉下脸说:'先生是喜欢听实话,还是喜欢听奉承话?'我心头一惊,自思不妙。但既然已坐到他的对面,便不能中途走掉,于是硬着头皮说:'当然要听实话。'司马铁嘴把我又细细端详一番,说:'不是我有心吓唬你,你这副相长得很不好,满脸凶气死气,将来不死于囚房,便死于刀兵。我说了实话,你心中不舒服。你这就走吧!我也不收你的钱,自己今后多多注意。'我听了好不晦气,一连几个月心神不定。谁知我第二年就进了学,第三年便中了举,再过几年,中进士点翰林,一路顺利。点翰林回家的那年,我特地到永丰镇去找司马铁嘴,谁知再也找不到了。别人说,司马铁嘴知我回来修谱,吓得半个月前便逃走了。陈先生,你说那个司马铁嘴的话可信不可信?"
"哈哈哈!"陈敷一阵大笑,心想:怪不得他不愿出山办团练,是怕死于刀兵之中,必须彻底打消他这个顾虑。"有趣!有趣!司马铁嘴可惜走了,不然,山人倒要去见识见识这个至愚至陋的算命先生。山人想那司马铁嘴一定是多时没有生意,穷极无聊,拿大爷开心取笑罢了。大爷的长相,倘若在不得志之时,双眉紧蹙,目光无神,两颊下垂,嘴角微闭,的确给人一副苦难中人的感觉。但那个铁嘴忘记了相书上所说的'相随心转'的道理。大爷这副相,若长在心肠歹毒、邪恶多端人的脸上,或有所碍。但他不知,大爷乃堂堂正正伟男子,是忠贞不二、嫉恶如仇的志士,一颗心千金不换,万金难买。可惜他一个庸人,哪能看得透彻!何况大爷十多年来为学勤勉,为官清正,纾君主之忧,解万民之难,在刑部为百余人洗冤伸屈,在工部为数十州县修路架桥,功德广被人世,贤名远播四域。大爷面相,已早非昔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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