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深秋,野外早已糙木凋零,此处却姹紫嫣红,chūn色仍浓。
那一条九曲蜿蜒的小河中,画舫轻浮,游鱼戏水。曾国藩路过此地,竟如同到了蓬莱仙境。他感到奇怪,走近花园细细一看,原来那红花绿糙全是彩绢所扎。他不禁叹道:"人家都说盐官是小天子,此话果真不假。这不是一个小御花园吗?自己住进来半个月了,也没有发现,惭愧!"花园的左角有一排低矮的房子,张文祥就关在这里。
"张文祥,你转过身来!"万巡捕凶恶地对着面壁呆坐的刺客吼道。
张文祥转过身子,抬眼看了看曾国藩,眼中微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很快又低下了头。曾国藩看清楚了。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宽脸大眼,浓眉密须,两唇紧闭,面皮削瘦硬绷,有一股慓悍顽梗之气充溢于五官之间。手和脚都套上沉重的铁镣。似乎是身上痒,他抬起双手来,两肩紧缩了几下,立时发出一阵铁镣相碰的撞击声来。牢房yīn暗cháo湿,一角杂乱地铺了一层gān稻糙,上面蜷缩着一条薄薄的黑土布被。
"万巡捕!"曾国藩喊道。
"卑职在。大人有何吩咐?"万巡捕走过来,弯腰聆听。
"你给张文祥换一间好房子,摆一张chuáng,铺上棉絮。叫一个剃头匠来,给他剃头刮须,让他洗个澡,拿两身gān净衣服给他换,再招呼厨房,饭要给他吃饱。"
万巡捕惊奇地望着总督。
"还有一件事。"曾国藩不理睬万巡捕的神态。"从明天起,去掉他的镣烤。"
"大人?"万巡捕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此刻,张文祥也瞪起双眼看着曾国藩,满腹惊疑。
"你去办吧!"说罢走了。
三天后,万巡捕遵命将张文祥带到后花园。曾国藩端坐在虎皮太师椅上,两边站着两个腰cha洋短枪的戈什哈。比起三天前来,刺客的容貌大为改观,jīng神旺盛,气概粗豪。他站在曾国藩面前,头微微下偏,不作声。
"张文祥。"曾国藩以惯常缓慢稳重的语调问,"本督听说你可以一刀戳穿五张牛皮,有这事吗?"
张文祥点点头。
"把牛皮靶抬过来。"
两个戈什哈从太湖石假山后抬出一个靶子来,那上面蒙着五张黑huáng色的水牛皮。
"把刀给他。"曾国藩命令万巡捕。
万巡捕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来,递给张文祥。张文祥接过刀,冷笑道:"把刀给我,你不怕我刺死你?"
"冤有头,债有主,想必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刺杀我。当着我的面,你试一刀吧!"
张文祥轻轻地点下头,似对这句话满意。他右手握刀把,左手在刀尖上触摸几下,转过身去,面对着牛皮靶子。然后双手张开,与肩膀形成一直线,敛容吸气,再吐气,如此三次。突然,他猛地大叫一声,双手在眼前抡了几个圆圈,双眼紧闭,纵身一跳,落地后,一阵飓风似地向前冲去。只见握刀的右手用力向靶子一戳,刀尖从背面露出两寸来,五张牛皮一齐破了!
"好!"两个戈什哈失声喊道。
张文祥松开手,让刀留在靶子上,然后走到曾国藩面前,若无其事地垂手站立。曾国藩以手抚须,面无表qíng地看着张文祥,心里暗暗称赞。
"万巡捕,你去通知厨房,从今天晚餐起,每餐给张文祥加一斤猪ròu,半斤白酒!"
张文祥一听大喜,忙弯腰说:"多谢了!"
又过了三天,被带到曾国藩会客间的张文祥,已红光满面,器宇昂扬了。曾国藩着黑布便长袍,套上那件穿了二十多年的石青哈拉呢马褂,安详和蔼,面带微笑,那神qíng,完全不像审讯谋刺总督的钦命要犯,而是与一个多年老友相会。
"你坐下吧!"他指了指对面的一条长板凳,对张文祥说。
又对万巡捕挥了挥手,"你出去,我不喊,你莫进来。"
待万巡捕出去并关上门后,曾国藩和气地说:"张文祥,你是一个犯了死罪的人,本该受尽折磨后再服大刑。本督看你行刺后并不逃走,亦不辩解,一人做事一人当,知你是个光明义烈汉子。你年富力qiáng,又有本事,哪里不可以混碗饭吃,本督想你若无深仇大恨,必不会走此杀人毁己的绝路。以前魁将军、张漕台、梅藩台多次审讯你,你都闭口不谈,本督对你这种态度不能理解。大清朝开国两百多年来,光天化日之下谋刺总督,你是第一人,十年二十年,百年二百年,后人都会记得这桩案子。你此举或是为自己,或是为朋友,既然人都敢杀,还有什么话不敢说呢?何必留下一团疑云,让后人去胡猜乱想呢?其后果,很有可能让你永远背一个恶名。"
这番话,居然出自一个审讯他的人之口,令张文祥既意外又感动,他沉默良久。几次看曾国藩,见其眼光都是和善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像是在耐心等待,并不催他。说不说呢?张文祥的心里两种念头在激烈地争斗。最后,他咬了咬牙说:"你帮我办成一桩事,我就和盘托出,都告诉你。"
"什么事,你说吧!"曾国藩的语气仍然和缓。
"你帮我杀一个人。"
"杀谁?"曾国藩微觉吃惊。
"他叫申名标。"
"申名标!"曾国藩差点惊叫起来。这个他痛恨已极、追捕多年未得的人,怎么又会成为这个刺客的仇人?真是匪夷所思。
"申名标在哪里?"
"他现在浙江省临安县东天目山法华寺当住持,法名悟非。"
"行!"曾国藩立即答应。他早就想杀申名标了,只是一直不知他的去向,现在正好来个顺水推舟,一举两得。
"我要验看首级。"
"可以"。
十天后,当申名标血淋淋的头颅出现在张文祥面前时,他脸上露出畅意的表qíng,不待曾国藩催促,便把刺杀马新贻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招供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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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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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张文祥招供
张文祥是河南汝阳人,自小家境贫寒,十五岁上死了父亲,十七岁上死了母亲,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四处流làng,八方为家。苦难飘泊的生涯,养成了他倔qiáng凶顽、不惧生死的亡命之徒的xing格,也使他零零碎碎地剽学了一些拳脚功夫。他有钱则嫖赌鬼混,无钱也能忍受饥饿寒冷。他残爆横蛮,却很讲江湖义气,为朋友敢赴汤蹈火,两肋cha刀,是一个标准的江湖làng人。二十岁时,他从河南流落到安徽,很快加入皖北淮盐走私集团。不久,又在龚得树部下做一名捻军小头目。
咸丰十一年,龚得树率部南下救援安庆,被鲍超几发瞎pào轰跑。张文祥没有北撤,他率领一百余名兄弟归并到陈玉成部,颇受器重,升了个师帅。安庆攻破后,张文祥受了重伤,他躲在一个老百姓家里养伤。见太平军势衰,湘军气旺,便在伤好后剃了头发,投入了鲍超的霆军,在申名标的庆字营里当了一名勇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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