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怀镜低声说:“正东,你还是不要问吧。”
“好,我不问吧。唉,北京这地方,山高水深,龙潭虎xué啊!”尹正东摇头感叹。
朱怀镜不再吱声,只望着尹正东。尹正东慢慢就手足无措了,窘得像发慌。
吃过晚饭,天马上就黑下来了。吴弘驾了车,带着朱怀镜和舒天,尽走小胡同,七拐八弯,转了好一阵子,到了李老家门前。早有吴弘手下安排的民工候在那里了。朱怀镜直说转糊涂了,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心想哪怕尹正东和小马跟了来,也是云里雾里。
保姆小李开了门,吴弘忙叫民工将石雕抬了进去。又叫手下马上将因车开回黑天鹅。原来吴弘那辆奔驰早已停在这里了。
董姨出来了,招呼客人进屋。“请坐吧,老头子在洗澡哩。他呀,喜欢泡,洗个澡总得个把小时。”董姨吩咐小李,“快倒茶啊。”
朱怀镜接过茶,客气道:“董姨身体很好啊。”
董姨摇头道:“好什么呀,关在家里还行,不敢出门。今年冬天格外冷。”
吴弘说:“李老的身体也很好。”
“他还行,就这天气,还每天早晨穿着运动服打太极拳。我真怕他着了凉,叫他多穿些。他嫌我罗喷。”董姨笑道。
屋里暖气太大了,朱怀镜坐下几分钟就想松衣。又怕麻烦,只好忍着。背膛就开始冒汗。朱怀镜特意留意了壁上“危行言孙”那幅字,仍挂在原处。有的字画像是挪了位置,又增添了些新的。李老是否知道“危行言孙”的潜台词?说话间,李老围着睡衣出来了,笑道:“只要我不在场,你就说我坏话。怀镜来了?”
朱怀镜忙迎了上去,握手问好。“是来开会,还是来办事?”李老问道。
吴弘抢着答道:“怀镜在基层调研时,发现一块明代石雕,很有艺术价值。想着您老喜欢,就买了下来,专程给您老送来了。”
李老眼睛一亮,笑了起来,说:“怀镜啊,我这就要批评你了。专门为块石头跑趟北京,不值得啊。”
朱怀镜说:“哪里,只要李老高兴,我跑一趟算什么呢?只是怕自己看走了眼,捡块顽石当宝玉。”
李老站了起来。说,“我们看看去。”
董姨忙说:“外面冷、加件衣吧。”
小李便取了件大衣,披在李老身上。到了天井,立即就像掉进冰窟隆。石雕暂时放在大门里面的墙脚下,还没来得及上架。李老叫小李开了路灯,然后蹲了下去。老人家反复抚摸着“大明正德十年孟chūn”的题款,不停地点头。
“很好,很好,是件宝贝。我晚上眼睛看不太清,凭手的感觉,的确很有艺术价值。怀镜,你有眼力啊。”李老站了起来,拍拍朱怀镜的肩膀。
吴弘说:“若是件宝贝,我再叫人来上架吧。”
李老笑道:“不忙不忙。我们进去说话吧。”
进屋坐下,李老脱了大衣,又叫朱怀镜把外衣脱了。吴弘和舒无也将外衣脱了。大家都穿着毛衣,感觉亲热多了,就像自家人。先是东拉西扯的,后来李老一句话,就扯到正题了。他说:“荆都和梅次的qíng况,我多少听说一些。怀镜,你也不容易啊。”
朱怀镜琢磨李老有些向着他了,就含糊道:“有些qíng况,一言难尽啊。李老,我是想担好这副担子,这样才对得起您老的关心。可有些事qíng,让我太难办了。所以,还望李老关键时候说句话。荆都的事qíng,您是说得起话的。”
李老摇头说:“怀镜啊,我退下来了,就不管事了。有时候,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提点儿建议,他们听就听,不听我也没办法。”
朱怀镜忙说:“哪有不听的?您老德高望重,在荆都任过职的那么多领导,没谁的影响力像您这么深远。”
“那我就是老不上路了。”李老慡朗而笑,又问道,“到底是个什么事?”
李老问得含蓄,朱怀镜却得清楚地回答。他略加思忖,便将高速公路招标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只讲王小莽如何如何,只字不提王莽之有什么不是。最后说道:“莽之同志很关心我,我也很敬重他。我知道这最终都是因为您老关心。但是,莽之同志的公子王小莽,我就拿着不好办。他胆子太大了,迟早要出事的。”
李老站了起来,很气愤的样子,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会儿,说:“我们很多领导gān部,最后出问题都会出在子女和家属上。要警惕啊!”
董姨忙说:“老头子,你别激动。你退下来了,气也没用。”
李老站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突然指着朱怀镜,样子像是骂人,说:“怀镜,你做得对。你放心,我什么时候都会替你说话。”
朱怀镜也站了起来,拱手道:“感谢李老关心。有您老关心,我就没什么顾虑了。”
吴弘见李老仍是激动,便想岔开话题,说:“李老,最近有什么新的宝贝?让我开开眼吧。”
李老就像破涕为笑的孩子,qíng绪马上好起来了,说:“没什么稀罕东西。前几天弄到一副清代皇妃用过的裹脚布,真丝的,绣工很好。我约了几位朋友一起看了,是真东西。”
李老就叫董姨去取裹脚布。董姨起了身,嘴上却玩笑道:“有什么好看的?王妈妈的裹脚布,又长又臭。”
李老笑道:“要是真能闻到臭味,就更稀罕了。”
董姨将两条长长的裹脚布铺在大书桌上,开了台灯。李老说声请,左手便往书桌方向摊开。朱怀镜想让李老走前面,也说声请。场面客气得就像上桌就餐。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四十四章
朱怀镜的北京之行神不知鬼不觉。尹正东因为参与了这次准地下工作,总说不出的兴奋。他跟在朱怀镜后面走了一趟,本来什么也没见着,感觉就像见了大世面。朱怀镜水有多深,山有多高,他摸不着头脑。尹正东本是个嘴巴靠不住的人,可是这次神秘之旅,他不会向外吐出半个字。他相信自己上层秘密知道得越多,就越有脸面。秘密说出来了,就不是秘密了,似乎脸面就会缩水。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在小马看来,他是掌握所有内qíng的。小马并不知道那块石头有什么稀罕,值得专门送到北京去。偏偏越是这样,就越有几分高深。小马看尹正东,又多了几分崇敬;好比尹正东对朱怀镜,几乎是敬而畏之了。
从北京回来不久,朱怀镜去荆都开了个会。会议规模不大,只是各市和地区的书记参加。王莽之身着白色西装,皮鞋也是白色的。头发本来早就白了,却锅了油,黑得发亮。六十多岁的人了,依然红光满面,目光炯炯。他进了会议室,微笑着叫道同志们好,就同大家—一握手。他握着部下的手,都会寒暄几句,有时还会拍拍人家的肩膀。他走到朱怀镜面前,只伸手轻轻一带,敷衍过去了。也没有说一句话。王莽之的脸是做给所有人看的,仍是满面chūn风。手却是软绵绵的,只有朱怀镜一个人才感觉得到。
52书库推荐浏览: 王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