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感到束手无策。香妹便说:‘ 是不是按向洁说的试试?’ 朱怀镜说:‘ 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好怎么说。’ 香妹便打了尹禹夫家电话,告诉了琪琪的八字。向洁说明天一早就上青云庵去。
朱怀镜低着头,手不停地敲着太阳xué,然后说:‘ 只怕同身体状况有关。我看,得带琪琪去医院看看。营养结构、饮食习惯都会同孩子的智力状态、jīng神状态有关。琪琪不是从小就偏食吗?’
‘ 拿就去看看医生吧,明天正好星期六。 ’ 香妹说着,就进卧室睡觉去了。她也不招呼一声男人,就关了chuáng头灯。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微弱而匀和的鼾声。朱怀镜将书房里的灯也熄了。慢慢的,窗外天幕上的星星就清晰起来了。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香妹就带着琪琪去了医院,朱怀镜在家也休息不成,就想下乡去看看。他也没有叫赵一普,带上了舒天。他想去马山县,也不准备同县里打招呼,径直到农户家里去。不同下面领导打招呼就下去,总让人觉得你有故意找茬儿的意思。朱怀镜原是顾忌着余明吾和尹正东的,可同他们打了几次jiāo道,便不管那么多了。
驱车出城,往南不到二十分钟,就是马山县境了,一派田园风光。这条公路纵贯马山县西部,沿途不像东边那样满是枣林,却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很少见有农民在田里劳作。稻子快收割了,没多少农事。看样子又是一个丰年。沿路见很多农民在家门口闲坐或玩牌,很是悠闲。看他们那怡然自乐的样子,朱怀镜多少有些神往。他哪天这么清闲过?忽见前面一栋农舍前坐着两位老人,在打瞌睡,他们脚边蹲着一个小孩,其乐融融的样子。朱怀镜叫杨冲停车,下去看看。
朱怀镜三人下了车,微笑着朝两位老人走去。两位老人却都闭着眼睛,只有那小孩在憨憨地笑,满口涎水。
“老人家,你们好啊!”朱怀镜躬身问好。
一位老人睁开了眼,陌生地望着他们;另一位老人却仍闭着眼,几只苍蝇在他鼻子上爬来爬去。
“老人家,晒太阳哪?”朱怀镜再次招呼道。
“不晒太阳做什么?”老人脸上毫无表qíng。
旁边有张条凳,舒天搬了过来。却见上面脏兮兮的,便掏出包里的纸,准备抹一下。朱怀镜示意舒天不要抹,就坐下了。他知道乡下人的忌讳:你要是抹了凳子,乡下人就以为你嫌弃他们。若是他们自己替你抹了,就是敬重你了。舒天请杨冲坐,杨冲却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舒天便坐在了朱怀镜身边。
“你们是上边来的gān部吗?”老人问。
朱怀镜说:“我们不是gān部,路过这里,想在你这里坐,休息一下,可以吗?”
老人憨憨地笑了,没说什么话。
“看样子,今年收成还行啊?”蛛怀镜问。
朱怀镜笑道:“我们像挣大钱的吗?”
“不是挣大钱的,就是做大官的。辛苦不赚钱,赚钱不辛苦啊。老百姓都不肯种田了,划不来。就眼前这片望着好看,往里走走看,荒着哩!这里着公路,不种水稻乡政府要罚我们款。这是种给上面领导看的。领导嘛,下乡坐着桑塔纳,隔着玻璃看庄稼。”老人说着笑着,就像这一切与他无关。
杨冲指着自己开的皇冠车,逗老人,“这是什么车?”
老人说:“桑塔纳。”
杨冲又指着公路上飞驶而过的奔驰,“那是什么车?”
老人便有些生气的样子,说:“你这年轻人真是的,就像逗小孩。我们过去叫你们这种车叫蛤蟆车,现在都叫桑塔纳,又叫乌guī壳、王八车。”
朱怀镜说了杨冲,便问老人:“是你的孙子吗?多大了?”
老人拍拍怀中的小孩,说:“我的孙子,还不到两岁。别看他小,只怕比你们本事都大。他从一生下来就做爷爷了哩!”
朱怀镜不明白,问:“怎么就做爷爷了?”
老人笑道:“我们这里啊,上面的摊派是按人头算的。他一生下来,每年就得上jiāo三百多元,养上面那些当官的。你想,那些当官的若不是他孙子,他gān吗要出钱养他们?”
朱怀镜脸上顿时发烧。老人仍是笑咪咪的,又说:“这是我老父亲,八十多岁了,又聋又瞎,腿也瘫了。可他老人家还在做孙子哩。他每年也得上jiāo三百多元。你想,那些当官的,要是不是他的爷爷,他gān吗八十多岁了还要养他们?”
朱怀镜只好赔着笑,看老人家还有什么说的。老人家果然又说了,“说到底,孙子也是我,爷爷也是我。人那儿子在外面打工出了事,死了,儿媳妇另外嫁人了。一家三口人的负担,都在我一个头上。”
这时,围过很多看热闹的人,老人家说一句,他们就哄笑一阵。有人说,这三个人一看就是gān部,同gān部有什么说的?
朱怀镜笑道:“gān部脸上有字?”
那人嗨嗨一笑,说:“过去嘛,贼脸上像写了字;现在嘛,官脸上像写了字。”
朱怀镜只得笑笑,回头问老人家:“那你老人家说说,怎么办才合理呢?”
老人家摇摇头说:“我说有什么用?当官的能听老百姓的?”
朱怀镜说:“我们就当扯谈嘛!”
老人家说:“扯谈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扯jī巴蛋!按我说呀,你们城里人参加工作才发工资,到了六十岁就退休。农民呢?生下来就有负担,到死都不退休。
也太看得起我们农民了。都说农民伯伯,工人叔叔。伯伯比叔叔的辈分高嘛!
我说呀,负担要是按人头摊,至少要到十八岁才摊嘛!到了六十岁,你莫说发我们退休工资,至少上jiāo也得免了嘛!“
朱怀镜点头说:“你老说得有道理。那么按田亩摊?”
老人家还没回答,看热闹的有位黑脸老汉说了,“我是邻村的,到这里走亲戚。我们村就是按田亩摊的,每亩田一年得jiāo二百五十元上下,算到人头上,同这里差不多。受不了。”
朱怀镜说:“但不jiāo也不行啊!皇粮国税嘛。你们说是多了,还是不公平?”
说着就站起来,“好吧,我们得赶路了。你们可以把意见反映上去,总有办法解决的啊!”
朱怀镜同老乡们挥手作别,听得后面有人在议论:肯定是gān部,肯定是gān部。
你不见他那肚子,油鼓鼓的!只怕是个大官,学皇帝老子微服私访。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警卫,一个是司机。
上了车,朱怀镜苦笑着问舒天:“警卫,有何感想?”
舒天略作支吾,说:“我想起了一句古话,说起来有些反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朱怀镜沉默片刻,说:“我们需要的是实事求是,而不是很先验地认定哪个观点正确还是反动。现在有百姓的确还很苦,这是事实。怎么解决?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在当老师,只出题目,不答考卷。村gān部是小学老师,乡镇领导是中学老师,县级领导是高中老师,到我们地市级领导就是大学教授,再上面的领导就是硕士生导师和博士生导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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