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_王跃文【完结】(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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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俚似笑非笑的样子,说:“刚才你问我相信你会变坏不。我没有正面回答你。其实我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说了我这个同学的故事。我可以说,我这同学并不坏。我不喜欢他,这是另一码事。你一定知道管仲和鲍叔牙的故事。齐桓公能够九合诸侯,成就霸业,得力于管仲的辅佐。但把管仲推荐给齐桓公的是鲍叔牙。可是管仲临死了,齐桓公问他可不可以让鲍叔牙接替他的相位,管仲说不可以。齐桓公问为什么?管仲说鲍叔牙太正派了。”朱怀镜就有些捉摸不透曾俚了,就问:“那么你是希望我变好呢?还是希望我变坏呢?怎么你一下子就‘孟子笔法’了,不正面回答问题,总是打着迂回,搞得云遮雾罩,山重水复的!”“我的希望,都是徒然的,你该怎样就会怎样。我也无意对官场人物作道德评判,只是面对种种不得不说的话题,我就得发言。”曾俚笑笑,复又认真起来。

  很快就到中午了,朱怀镜早已饥肠辘辘。又因为饿,就更加寒冷,他禁不住哆嗦起来。曾俚就说他怎么这么不耐寒了,养尊处优惯了吧。朱怀镜就说不光是冷,肚子也饿了。曾俚笑着说他连早饭都还没吃哩!朱怀镜就说出去找个地方喝几杯吧。他想等会儿到了酒桌上,一定不再让曾俚说这些外人听了莫名其妙的话。有几杯酒下肚,说说他想说的事,也会合适些的。曾俚说道好吧,就下chuáng漱口,洗脸。曾俚把结着冰的毛巾捏得吱吱作响,再放进冰凉的水里揉了几下,就往脸上抹。朱怀镜见了,几乎毛骨悚然。

  进了饭馆,酒杯一端,曾俚就玩笑道:“怀镜,你在政府部门这么多年,酒量一定cao练到家了吧?”朱怀镜就说:“我的酒量不行。为什么人们心目中,gān部形象就是吃吃喝喝呢?片面啊!话又说回来,现在吃几顿饭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经常有应酬,还烦得很哩!就像谁愿意天天去外面吃饭似的。”曾俚举杯同朱怀镜碰了碰,两人一饮而尽。曾俚斟着酒,说:“有人说个笑话。两个人在一起争论gān部作风问题。甲说,如今gān部太腐败了。乙说,谁说gān部腐败?他们天天拿酒泡着哩,怎么会腐败?”这笑话并不新鲜,为了不让曾俚扫兴,朱怀镜只好响应着笑笑。他想自己事先想好了,不再让曾俚说这类话题的,怎么一开口又是这些话呢?真是奇怪,如今人们坐在一起,不是说gān部作风问题,就是说些粗俗的笑话,再就是说哪里发了大案。几乎说不出任何美好的话题。到底是实在没有什么美好的事qíng可说,还是人们的心态都变得不可理喻了?“曾俚,我拜读了你报道乌县皇桃假种案的文章。”朱怀镜像是随意说起这事。

  曾俚很不经意的样子,缓声道:“是吗?我是不把它当作单纯的文章写的,你难道觉得只是看了一篇文章吗?仅仅为了发表文章,我早觉得是件很无聊的事了。况且写这样的文章,我常常会愤怒得不能自已。这并不是一件很惬意的事qíng。”没想到这话题一提起,又引发了曾俚愤然的qíng绪。朱怀镜只好暂时搁下这话,举杯邀曾俚共饮。曾俚喝下这第二杯酒,耳根就开始发红了。他果真没有酒量。可曾俚是个实在人,自己做东,就尽量舍命陪君子。再喝几杯,朱怀镜就叫曾俚别勉qiáng了。他也不想让曾俚喝醉,要说的事还没说好。曾俚不好意思,说实在奉陪不起。朱怀镜正好也不想多喝这种低档酒,两人就最后各斟满一杯,放在嘴边慢慢沾着,说话而已。

  两人正海阔天空聊着,朱怀镜突然正经说:“曾俚,乌县那事,你别再cha手了。”“为什么?”曾俚抬头皱着眉问。

  朱怀镜说:“当时我正是乌县副县长,事qíng的经过我很清楚。假种案给农民造成的损失的确很大。但这件事,只能算是经济诈骗案。因为涉及外省,处理起来就有难度。非要扯到县委、政府身上,最多只能是决策失误,加上有关部门办事不力。我想这与gān部作风,甚至腐败问题,没有关系。”曾俚十分惊诧的样子,说:“什么?农民两千多万元的损失,你说起来如此轻描淡写?你既然当时在乌县工作,中间有没有问题,我相信你也清楚。报道这类事qíng,我向来是谨慎的。我经过了好多天的调查,材料十分翔实,应该没错。”朱怀镜答道:“你的采访调查的确很细致,占有的材料也能说服人,而且我还看得出,你并没有抖出你所掌握的全部qíng况,你留有余地。但是,这么大的案子,况且又牵涉到外省,不是你几天的调查就可以弄清楚的。你问我是不是知道这中间有问题,我说我就是知道有问题也不能说。我知道的,也只是单方面掌握的qíng况,有些qíng况还只是我私下猜测。真的要对簿公堂,那是算不了数的。包括你了解的qíng况,也是这样。所以你写文章披露这事,只能算是在舆论上声援一下,对问题的解决,不一定有帮助。解决问题,还得依靠乌县县委、政府的重视。可你作这种报道,说不定就让乌县有关领导被动,反而不利于问题的解决。”“这么说来,倒是我做了对不起乌县人民的事了?”曾俚面色难看起来。

  朱怀镜笑笑,摇摇手,劝曾俚莫激动。他说:“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你得承认,好心办坏事的qíng况不是没有。特别是这类牵涉很多群众的事qíng,弄不好就引发事件。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引发群众xing事件。你对这个案子作客观报道,这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妥,问题是可能引发的后果就不一定随人的意志为转移了。一般xing的群众事件,由于处置不当而酿成政治xing事件的例子,并不鲜见。”曾俚笑了起来,说:“你们就这么怕群众?政府害怕群众,这没有道理啊!群众不会笼统地同政府过不去,他们只是要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已。你政府只要按群众意愿把问题解决了,不就相安无事了?我不妨告诉你,我知道我们的报纸影响不大,不足以形成对有关方面的压力,我就向其他全国xing报纸投了稿。《中国法制报》很快就会见报的。”朱怀镜心里怦然一跳,着急起来,却又不能将他的qíng绪溢于言表。他沉默了片刻,也不正面说假种案的事,而是说了些看上去不着边际的话:“曾俚呀,政治这玩意儿,你按正常的逻辑去分析、处理,不一定正确。本来应往西走的,你往往不能马上往西走,说不定你得继续往东走一段,再折回来往西走,或者迂回着往西走。”曾俚仍然很犟,说:“我不是搞政治的,所以就用不着考虑政治策略。我只知道依据事实,对这事作真实报道。如果我报道失实,我愿吃官司。”道理硬是讲不通,朱怀镜心里火烧火燎。他慢慢舔着杯中的酒,越来越感觉出其中的苦涩来。他早没了喝酒的兴致。突然感觉到很冷,背上阵阵发寒。这里空调效果不行,刚进来时尚有暖意,坐久了就冷起来了。朱怀镜叹了一声,只得生出一计,谎称这案子同他自己有关。他说:“曾俚,你就当是帮我的忙吧。当时正是我抓皇桃工程。我可以保证我自己是gān净的。如果别的人在中间得了好处,我相信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只是请你暂时不要管这件事,免得在事qíng澄清之前,把我弄得不是人。”朱怀镜说罢,就bī视着曾俚。曾俚眼睛早红了,不知在这双醉眼里朱怀镜是个什么形象。他只是红着眼睛,似笑非笑。两人对视良久,还是曾俚执拗不过,收起了目光,长叹着低下了头。他埋着头默不吱声,过了好久才端起酒杯,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好吧,真没办法。”朱怀镜隐隐懂他的意思了,就拿过酒瓶,说再gān一杯,表示感谢。曾俚酒量早不行了,却也端起酒杯,同朱怀镜一碰,仰首gān了。他头耷拉着,报了一个电话号码,让朱怀镜拨了手机。朱怀镜就拨了。电话一通,朱怀镜忙把手机jiāo给曾俚。朱怀镜听他说了几句,就知这是打给《中国法制报》一位编辑的电话,曾俚请他撤了那篇文章,并道了歉。听得出曾俚同这编辑jiāoqíng不一般。接着曾俚又打了三个长途电话,都是全国xing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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