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_王跃文【完结】(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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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了一会儿茶,方明远说:“圆真大师,皮市长今年一开年就忙得不得了,没来得及上山。他打算明天来一下,一早就来。”圆真大师眼睛一闪,喜上眉梢,说:“欢迎啊!他老人家太忙了,还总忘不了上山来看看,这是荆都僧俗的福气啊!谢谢领导关心啊!阿弥陀佛!”圆真大师闭目合掌时,朱怀镜发现他左手的小指没了,只有九个指头,又觉得有意思。心想这位方丈就只能是双手合九,而不是双手合十了。

  方明远说:“还是老规矩,皮市长早些来,你们先不放人进来。等皮市长走了再许进人。”圆真大师点头不已,说:“自然自然,这个自然。”方明远又jiāo待:“不用准备什么,只需烧些开水,准备些好茶叶,泡杯茶喝就行了。”圆真大师说:“惭愧,茶就只有这个茶了。”朱怀镜说:“这个茶我看很不错嘛。”事qíng说好了,闲坐着说白话。方明远问:“上次到日本感觉怎样?”圆真大师说:“感谢领导关心,还很不错。日本的佛教事业比我们要兴旺些。我拜会了一些日本高僧,彼此jiāo流,很有心得。”听了这些话,朱怀镜猜想圆真是刚从日本访问回来。方明远又叹道:“佛教博大jīng深,奥妙无穷,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慧心不够啊!”圆真摇头说:“哪里啊!佛教多半是被世人误解了。佛只是佛教提倡的一种jīng神,一种境界,就是觉悟。人人都可以成佛。佛是觉悟的众生,众生是未觉悟的佛。佛教以为万物皆有佛xing,只看你有没有佛缘,愿不愿觉悟。其实各大宗教在这方面都是相通的,比如基督教说‘上帝无所不在’,我们佛教说‘佛法无边’,‘佛光普照’。佛教甚至同儒家学说也是相通的。儒家学说认为‘为仁由已’,‘人皆可以为尧舜’;佛教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见xing成佛’,就是共通之处。我们这些僧侣们,通俗地说,就是弘扬佛法的专门工作人员,职责是广结善缘,普度众生。可千百年来,这个路子大多走弯了,寺院成了一种僧侣们个人修心养xing,求佛登仙的地方。所以,自从佛教传入中国,没有出过一个本土的佛,只是出了几个菩萨。我们现在供奉的佛,全是进口货。”圆真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朱怀镜觉得圆真这番话倒有些见地,只是这人太圆通太入俗了,就没有了出家人高妙空灵的气象。倒越发觉得这圆真像是正在电影里扮演高僧的演员,这会儿未曾卸妆,同剧组的朋友们神侃。

  朱怀镜微微一笑,说:“圆真大师,你说的很有道理。佛教总得入俗才有生命力。我觉得像基督教之所以影响那么大,就在于它覆盖了全部世俗生活。可佛教呢?佛法是佛法,世俗是世俗。我时常有个奇怪的想法,说出来怕是对佛祖不敬。我想倘若按佛教提倡的,大家都来出家修行,人类不要绝后了?”圆真纵声一笑,越发不像个僧人了,说:“朱处长说的是个理。不过我想我们这些僧侣们自己弃绝尘缘,为的只是有个gān净身子,这样在世人面前布道传教也好有个形象。就像你们国家公务员克勤克俭,严于律己。不准国家公务员办公司赚钱,不等于不准所有老百姓办公司赚钱。圣人的思想就像汪洋大海,无边无际,包容万物。可凡人的脑子只是个壶,是形状千差万别的壶。拿凡人的壶去装圣人的海,装不下还不说,即使装下一瓢半瓢,也因这壶的形状而扭曲了圣人的思想。相传佛祖释迦牟尼为了求得大彻大悟,苦行六年,摧残了自己的身体。他不得不接受牧女献奶调养,才恢复了元气。可后来的清规戒律却说男女授受不亲。”方明远同圆真大师很随便,禁不住就说笑了:“现在让和尚们都去吃奶,就天下大乱了。”圆真指着方明远,摇头而笑。朱怀镜刚才没听明白,不知圆真说的是牧女给释迦牟尼喂她自己的奶,还是喂牛或其他动物的奶。但心想这僧尼同庙,谁敢保证没有和尚吃奶的时候?玩笑几句,圆真大师摇着头,像是深沉起来,说:“朱处长刚才说到佛教同世俗的关系,的确有些道理。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讲,现在佛教是受世俗影响太大了。就说我吧,应该清清静静在这里修行,政府却偏给我个正处级待遇。说待遇呢?给个正处级又有些不顺,因为我还是市工商联副主席。我们佛教为什么要划归工商联我至今不明白。就算划工商联,那我就不该只是个正处级,而应是副厅级。当然,我不是说硬要明确我个副厅级,说说而已。要说,别的地方,像我这种qíng况,早进政协常委了。”方明远说:“这个问题,我可以同皮市长汇报一下。”圆真忙摆手,说:“谢谢方处长。不是这意思。”可朱怀镜分明看得出,圆真事实上就是在炫耀自己的正处级,并且还想落实副厅级待遇。按这和尚的逻辑,如果他下次真进了政协常委,不又想着要明确副市级待遇了?进了市政协常委,说不定还可当选全国佛教协会理事,还可能进全国政协。这么个下去,说不定他哪天就想当国家领导人了。朱怀镜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好玩。他倒想再试试圆真的心思,就说:“圆真大师倒也不必谦虚。据我所知,中国历史上,官府对名山大刹的高僧大德封官进爵是有先例的。少林寺的住持还被朝廷封过大将军哩。”圆真就莞尔一笑,口上含含糊糊地说着这个这个。朱怀镜这下更加明白圆真的心迹了。

  聊了一会儿,两人就告辞。圆真依旧同方明远走在前面,朱怀镜走中间,小和尚随后。朱怀镜就想这小和尚怕是专在圆真面前行走的吧?相当于俗界的秘书了。大雄宝殿前面灯光亮些,朱怀镜猛然发现圆真左耳根边陷进去,像是刀伤的痕迹。马上又想起他的左手小指了,便猜这圆真怕是俗孽深重,幡然悔悟,遁入空门的吧。出了寺门,方明远请圆真大师留步,圆真一定要送二位上车。

  临上车,圆真同朱方二位再三握手,连说辛苦。

  朱怀镜觉得有些意思,就问起圆真大师的根底。方明远说:“这圆真很有些来历的。他本是北方人,小时候曾是那地方最调皮捣蛋的,一天不打架晚上就睡不安稳。十八岁那年,他头上叫人砍了一刀,手指也叫人砍了一节,还差点儿进了牢房。听说是遇高僧指点迷津,剃度他作了和尚。后来他又去佛学院攻读佛学,读完本科又攻了硕士。上次他说这会儿又在攻博士,相当于我们当gān部的读在职研究生。别小看他,你我还是科长的时候,圆真早就享受处级待遇了。”朱怀镜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又问:“你说圆真是北方人,怎么听不出北方口音?”方明远说:“这人聪明,荆都话他一学就会,这样就显得平易一些,好同众施主打jiāo道吧。”朱怀镜倒觉得要是用北方话布道,字正腔圆,还地道些。他忽然记起在哪里见过一首和尚自嘲的打油诗,就说:“明远,我记得有首歪诗,是明朝一位和尚写的。好像是:chūn叫猫儿猫叫chūn,听他越叫越jīng神。老僧也有猫儿意,只是口上说不成。这荆山寺僧尼同庙,难道就没有和尚吃奶的时候?”方明远说:“和尚是不是吃尼姑的奶,我不知道。前几年倒是有个和尚吃了女施主的奶。那是轰动荆都的大新闻,你没听说过?”“我还真没听说过哩。”方明远说:“有个女的,三十多岁,生得有几分姿色,做生意发了些财,偏同她丈夫又离了。这女人有空就喜欢去荆山寺,同一帮老太太一道帮寺里做些事。听说她还受了戒,成了居士。这寺里有个年轻和尚,生得高大壮实,面目也好。两人常在一起jiāo道,慢慢就有了那意思。那女居士本是孤身一人,很方便的,就常叫小和尚借故下山。恰好寺里给每个和尚都定了化缘的任务,相当于俗界的承包吧。小和尚就三天两头往山下跑。时间一长,不巧这事叫寺里一个尼姑看出了破绽,就报告了圆真大师。有人说是这尼姑吃那女施主的醋。圆真大师知道了那还了得?就把这小和尚赶下山去。这就正中那女人下怀,就把小和尚天天关在家里养着。可这男女之事,就像猫儿偷腥,偷着吃味道好些,你天天拿整条整条的大鱼去喂,猫儿反而腻了。渐渐的,那女人就开始厌烦小和尚了,动不动就骂他吃软饭。小和尚哪里忍得?可他偏是个有心计的人,就哄那女人,说他想去读读书,学些本事,出来正经做份儿事,两人做一辈子打算。那女人信了,出钱供他自费上了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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