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那时候有童谣唱道:“中兴寺内白凫翁,四方侧听声雍雍,道人闻之夜打钟。”
据高元海私下里给我解释,其中第一句,就是应验于我。因为我的丞相府在邺城北城,原址就是从前的中兴寺。“凫翁”,就是俗语中的“雄jī”,而我的小名,就是“步落稽”。“jī”与“稽”谐音,所以,“白凫翁”就是暗喻我本人。“道人”,乃是我的侄子(废帝)、现在的济南王高殷的小名。“打钟”,暗喻他将遭到杀害。
六哥孝昭帝听巫师说邺城有天子气,犹豫久之,就派宗室平秦王高归彦来迎取济南王回晋阳处置。
知道侄子高殷肯定是一去不回,当时的我心中也惶恐,曾向高元海询问自安之计。
事关xing命,我焦心如焚。
高元海聪滑异常,回答说:“皇太后万福,皇帝至尊孝xing非常,殿下不须别虑。”
我不放心,bī问他:“你这样敷衍我,辜负我对你一番推诚相待!”
高元海沉吟,推说要回家想一夜再告诉我结果。我不放心,把他软禁在丞相府的后堂。
高元海达旦不眠,绕chuáng而走。
夜漏未曙之时,我自己亲自携带酒食步入后堂,笑问他:“元海贤侄,神算如何啊?”
高元海脸色凝重,答:“我夜中百思千想,想出三策,恐不堪用。”
我笑了笑,安慰他说:“直言无妨。”
高元海说三策:
上策,为避免遭到六哥孝昭帝的进一步猜忌,让我只带随从数骑驰入晋阳,先见太后求哀,后见六哥,请去兵权,自求不gān朝政。
中策,让我具表上疏,表示自己威权太盛,恐取谤于众口,请求外出做青、齐二州刺史,远离朝廷政治中心。
我脸上的微笑虽然慢慢凝固,但我仍然点头,追问他所说的“下策”。
高元海跪地叩首,故作战战兢兢状,说:
“这下策吗,我怕一说出来,就会给我带来族诛之祸!”
我bī迫他,让他一定要说。“上有天,下有地,中间只有你我二人。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你今天讲的是什么。”
思忖许久,高元海终于说道:
“济南王,乃文宣帝世嫡太子,天经地义继承他父亲的遗业坐上帝位。当今皇上,在文宣帝死后半年,竟然以太后的名义夺取侄子高殷的宝位,天下人皆知其得位不正。如果殿下您在邺城齐集文武百官,出示当今皇上要你执送济南王的敕令,斥其yīn险,擒斩他派来逮捕济南王的使者平秦王高归彦,重新拥戴济南王复辟帝位。而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号令天下,以顺讨逆,或可以立万世大功!”
此言既出,不仅高元海满脸是汗,我本人也紧张得遍体战栗流汗。
虽如此,毕竟高元海毕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暗地里满心畅悦。
然而,行造反大事,不能不让人狐疑百端。
我找到邺城擅长卜卦的郑道谦,让他替我占卜。他劝告说:“不利举事,静待则吉。”
听说在邺城办事的林虑县一个姓潘的县令知晓占候卜筮之道,我急忙找到他,让他为我占卜。
潘县令也讲:“当今皇帝,即将晏驾,殿下您当为天下之主。”
害怕他们泄露消息,我把郑道谦和潘县令都拘押在邺城丞相府内软禁,以待消息。
最多的时候,我府内关押了十二个男女巫师,让他们给我演卦占卜。奇怪的是,他们都讲:“不须举兵,自有大好事!”
心定之下,我才放心奉诏,遵照六哥孝昭帝的旨令,派数百jīng骑与平秦王高归彦一起,把济南王执送晋阳。
临行前,我特意到软禁之所,和我的这个侄子告别。
高殷已经十七岁了,他身材瘦高,形容枯槁,脸色苍白。由于他自小在汉儒教育下长大,竟然不怎么会讲鲜卑话。
见到我,他连忙起身,口称“叔父”,朝我施礼。
顿时间,我心里涌起一种非常复杂的感qíng。他的父亲,我的二哥,大北齐的文宣帝高洋,是那样一个残bàoyín毒之人。而这个孩子,秉xing却和他父亲完全不一样。甚至,他们父子的长相也完全不同。二哥文宣帝的样子丑陋,皮肤粗黑,和我们几个同母兄弟相异甚巨。而他的儿子高殷,承继了我们高家白皙的肤色,面容酷似他的母亲文宣皇后李祖娥。赵郡李家的妇女,在世间以容德双美著称。
两年多前,二哥高洋病死后,这个孩子曾经一度继位为帝,年号“乾明”。在他为帝短短的半年时间内,我作为叔父和臣子,曾在殿中向他跪拜称臣。
“当今皇上,就是你的六叔,派平秦王来接你回返晋阳,可能是再让你当皇太子吧。”出于不忍之心,我哄骗高殷说。
高殷低头静默,无言良久。最后,他站起身来,向我深施一礼:“深谢叔父照看这许久时日,小侄向叔父诀别!”
惶然,恍然,那一刻,我的心都要碎了。
后来的某些时刻,坐在皇帝的御座上,我常常想,晋阳郊外糙丛里那只蹿出的白兔,是不是我们的侄子、二哥文宣帝的儿子高殷的魂灵变幻而成的呢?六哥孝昭帝临崩的眼睛中,一定充满了恐惧和痛悔。据说,死前数日,夜间森然昏黑时刻,六哥孝昭帝常常跪于chuáng枕之上,向空中叩头乞哀。
六哥孝昭帝死时的年龄,只有二十七岁。我们高家爷们,活过四十岁的,很少。
六哥的儿子,我的侄子,高百年,是个非常乖非常文静的孩子,xing格像极了被杀的文宣帝的太子高殷。我继位后,当然他就不能再当皇太子。于是,我把他封为乐陵王,转而立我的儿子高纬为皇太子。
改元太宁后一年多,青州刺史上书奏言huáng河水清,朕大喜,下旨改元“河清”。就这样,太宁二年,就成为河清元年。
河清三年六月,我终于杀掉了六哥孝昭帝高演的皇太子、我的侄子、乐陵王高百年。
在此之前,我已经杀掉了另外两个成年的侄子,即我大哥文襄帝高澄的两个儿子——河南王高孝瑜与河间王高孝琬。
杀那两个人,我没有什么犹豫。留着他们,对于我的儿子是极大的后患。但是,对于这个年仅十五岁的侄子高百年,我下手前很是犹豫。
天象示警。太史奏称,白虹围日再重,又横贯而不达。同时,赤星见于天。凡此种种,皆为大凶之兆。
惶恐之余,我曾经亲自夜晚在宫中空地,以一盆盛满的水,耀接星影于内,覆而盖之。
转天清晨,我发现,其盆自破。
看来,为了破解这些天降凶兆,只能牺牲我十五岁的侄子高百年了。
杀人以罪,自然会有借口。
沉吟之间,有人送“证据”上门。博陵人贾德胄在乐陵王府教书,他发现,高百年曾经无聊的时候练字,写了许多个“敕”字。或许,我这个侄子从前看他父亲孝昭帝下旨时常书此字,随意乱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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