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祖看着桌上的玻璃板:“退钱,如数退钱。”
孙先生面有难色:“东北的钱可以退,可北平天津一带的钱怎么办?咱那俩外庄掌柜的——李柄琪、路世林也让人家扣了。人家还要和咱打官司。关键是现在咱没钱。”
明祖忽地站起来bī问:“钱呢?嗯?”
孙先生后退一步:“咱不是都买成布了吗?”
明祖打了个响嗝,借嗝之力坐下,呆呆地看前方,又过了一会儿,嘤嘤地哭了。
刘先生拿过毛巾,明祖低头接过去。刘先生试着说:“东家,现在惟一的办法……”
“说,快说!”
“就是把布卖给陈六子。”
明祖深深地垂着头:“卖给陈六子,对呀!卖给陈六子。济南赵东初三番五次对我说,陈六子厉害,别去惹他。你想呀,我要他染布的方子,那是他的命,他能给我吗?现在明白了,晚了。你——”他猛然昂起头,指着刘先生,“明天下午定下临海大酒楼二楼大餐厅,清场!我要请陈六子。不仅让他买布,还得问问他染过的这些布怎么办。陈六子,陈六爷!六哥呀,你害死我了!”说着又哭起来。
【11】
晚上,卢家的思想工作分成两头展开,一头是老太太对二太太,一头是家驹对翡翠。
庄户院北屋里,放着一张单人chuáng,原木色的桌椅。老太太坐在上首,二太太坐在婆母的跟前。二太太卸去那些脂粉,倒是显出了良善。婆母哪怕是喝一口茶,她也是站起来添,还掏出手绢来给婆母擦嘴角,弄得老太太不知怎么办好,就势拉住了二太太的手握着。
“孩子,论说这买卖人再找个二房,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可咱家不一样,翡翠是我侄女。这也不要紧,可我爹当初是四品的提督,你上过学,也知道左宗棠手下无贪官,甚至左大人自己的俸禄往家捎晚了,他亲爹亲娘也得借钱买粮。咱家的那点钱是他老人家一点一点地攒下来的。他就盼着打仗,因为打仗吃战饭不要钱!我爹也就能吃饱。咱见的清朝那些官都吃得浑身肥ròu,可谁能想到四品提督平时吃不饱呢?”老太太掏出手绢来擦泪,“他老人家从新疆打完了毛子,都五十多岁了,皇上赐huáng马褂还乡,他就带着个小包袱,其他的就是那些在京官员写给他的字画,别的什么也没有。他前胸后背除了刀伤就是枪伤。后来清朝不行了,那点俸禄也没了。他一句怨言也没有。他自打回来的第二天就下地gān活,等老了gān不动了,就坐在地头上看庄稼。孩子,咱在青岛买工厂,就是用的这样的钱!现在家驹娶了你,孩子,这一时里,要是你是我,要是你是翡翠,你会怎么想呢?”
二太太把脸伏在老太太的手上哭泣:“妈,真是对不起!”
老太太抚摸着二太太的头:“孩子,还不止这些。家驹留洋,咱家的钱不够,我爹又做主卖了他那些字画,这才凑足了学费。他老人家一辈子就是盼着子孙有出息,就是盼着家驹学回真本事来救咱中国。家驹临走去给他姥爷磕头,那天正赶上yīn天,旧伤疼得我爹满头大汗,他拉着家驹的手说:‘孩子,咱的枪打不远,所以你姥爷才浑身是伤。你要是贪玩不用功的时候,就想想姥爷身上的那些疤瘌,也就有劲了。’孩子,这就是咱家呀!”
“妈——”二太太泣不成声。
家驹坐在椅子上,翡翠拉个凳子坐在他跟前,拉着家驹的手,轻柔地劝慰着他:“家驹哥,别再自责了,已经这样了。你一个人在青岛也是闷。也就是咱家里的背景,显得这事儿不大好,其实放在别人家,这算不得什么塌天的事儿。”
家驹叹口气:“我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瞧不起自己。唉,好在姥爷不在了,我的压力还小了些。一代一代的人,都对我寄托着多大希望,可我什么也没学会,学会的回来也用不上。好在有六哥顶着,总算还圆下一场来。唉,翠,明天我陪着你回娘家,也去给姥爷上上坟,向他老人家赔个罪。翠,男人薄qíng这是天xing,但是这事儿我是办得太出格了,真对不住你。”家驹说着泪流下来。
翡翠疼爱地给他擦着:“家驹哥,咱不说这些了。你虽是二十大几了,可还是小孩子脾气。我从小就让着你,你也习惯了。爷爷从京城里回来,带回来那西洋糖,咱俩一人分了两块,你吃完了,又把我那块要了去。你都填到嘴里了,又觉得不对,再吐出来给我。家驹哥,那时候多好呀!别掉泪了,啊?”
家驹叹息一声。
翡翠接着说:“我爹捎来信,让你别不好意思,就当没这回事。明天去了也不会有人提。你别自己抹不开了,啊?”
家驹摇头:“唉!不堪回首。唉,我明天见了舅舅怎么说呀!”
翡翠起身给他倒了杯茶。家驹双手接过去,不由自主地说了声谢谢。
翡翠又坐下,疼爱地向上捋了一下家驹垂落下来的头发。家驹借势攥住她的手:“翠,六哥说了,等过了年,咱那钱腾出空来,就先让咱买个小楼。你和她都跟着我上青岛吧。我在青岛挺想你的。等到了青岛,那楼上就咱俩的时候,我拉琴给你听。你又会下围棋,没事儿的时候咱们俩相对而弈。人的一生非常短暂,我会好好地待你的。”
翡翠点着头,泪光在跳动:“家驹哥,我等着。”
【12】
早上,吴先生领着元亨染厂的刘先生来到寿亭办公室。吴先生说:“掌柜的,元亨染厂的刘先生来了。”
寿亭坐在那里没动,面沉似水,没有任何表示。
刘先生上前施礼:“陈掌柜的,让我怎么说呢,唉,这是我东家给你的信。”
寿亭接过信,随手撕碎,向后一扬,瞪着刘先生:“知道锅是铁打的了?”
“知道了,知道了,这回真知道了。陈掌柜的务必帮忙,务必帮忙!”
“帮忙?帮什么忙?派个臭娘们儿来勾我东家。你再让大洋马来勾我吧!她还觉着自己是万能人儿呢!”
刘先生的汗都出来了:“陈掌柜的,务必救救元亨,务必!”
“救救元亨?救活了元亨,孙明祖再来挤对我?”
刘先生忙摆手:“不会,不会。东家说了,要和陈掌柜的jiāo朋友,元亨大华今后商量着gān。你也不看信,那信上就这么说的。”
“我知道是这么说的,甚至比这说得还好听!”寿亭一拍桌子,吓了刘先生一跳:“陈掌柜的,你这是……”
“哼!大胆元亨!明祖小儿,只用美人计也就罢了,又用烂计断我粮道。气死我也!呜呀……老吴,胡琴呀!没听见我叫板吗?”寿亭哈哈大笑,“刘先生,我是和你开玩笑!”
刘先生长出了一口气,人也松弛下来,这才掏出手绢来擦汗。吴先生也如梦方醒,跟着笑,把刘先生让到椅子上坐下。刘先生的脸色转好:“陈掌柜的,我东家定下了临海大酒楼,晚上请你喝酒,当面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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