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笑了:“大爷,你别见怪。我姓杨,在周村车站赶驴也好几年了。凡是坐我车的人,到了这个地方我都得问问贵姓。凡是姓杨的,我就不要钱,凡是姓潘的,我就立刻把他轰下来。嘿嘿!”
“你这是为什么?”
“因为潘仁美害了杨继业还不算,还害杨七郎,真是jian臣!弄得国家没了栋梁,害得杨家全成了寡妇。佘太君那么大年纪了,还得挂帅出征。这潘仁美真不是东西!他那儿子潘豹也不是个好鸟!”
卢老爷哈哈大笑,示意那汉子继续走:“哈哈,你这是听《杨家将》听得入了迷。这潘杨讼并不见于正史。哈哈,宋朝离着现在八九百年了。再说了,潘姓是个大姓,又不只是潘仁美一家。以后可别这样了。”
那汉子也笑:“我听书只要听到这一段儿,那气就不打一处来。上回我又听到这一段,气得我从书棚里出来,一脚把老潘家那个茶水摊子给踢了,结果还赔了人家三毛钱。大爷,你说,这些jian臣为什么总想害忠良呢?他们又能得到啥?”
卢老爷看着那汉子这么执着,收住了笑:“这姓潘的在历史上也有许多忠良,比如潘安,不仅人美……”卢老爷看着天,寻找着中国历史上更有力度的潘姓人物,“还有东吴的大将潘璋,一刀差点把曹cao那头砍下来。”
卢老爷的车一到,柱子忙迎出来,接过卢老爷手中的礼物,让着卢老爷去了堂屋。堂屋内,周太太倒茶,神色兴奋。周掌柜坐在下首,也是笑脸相候。屋外,采芹纳着鞋底在窗下窃听。
卢老爷发言了:“周掌柜的,寿亭这孩子是能!这才去了一年半,把本钱挣回来不说,又另外挣了俩厂的钱。这不,又要添机器啦!没想到,没想到。这是信。”
“噢?”周掌柜把信接过去,无声诵读。他看完之后回手放进条几上的小盒子里,开始寻找发财根源:“都是大少爷懂行,寿亭也就是出出力。”
卢老爷叹口气:“唉,周掌柜的,咱不是外人,我不说你也知道。咱那孩子是去德国学的这一行,可听说他根本不到车间里去,那些机器没一样会开的。不会开机器也不要紧,也没让他开机器,你可别七个馍馍上供——弄些神三鬼四来呀!这不,家里,咱给他娶了媳妇,他不让跟着去青岛。不去就不去吧,嘿!没几天,自己在那里找了个学生,肚子大了,送回来生孩子。你说说,周掌柜的,让咱怎么办呀!不对她好吧,那肚子里还怀着咱家的孩子;对她好吧,咱又觉得对不住大媳妇。这一阵子可把我愁煞了!你那老嫂子比我还为难,那大媳妇是她侄女。”
周掌柜会打太极拳,于是就用太极八卦之法化解:“卢老爷,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买卖人,整天在外面见人。大少爷人又长得好,又是留学生,那些女学生见了,能不往上扑吗?再说了,青岛那地方又灯红酒绿的,男的女的搂着跳舞,这硫磺木炭紧靠着火绒,就是不炸也得出股子huáng烟。这怨不得大少爷。再说了,那么大的买卖,找个洋学生也不是什么大事,难免,难免。你别往心里去,长了就好了……”
采芹听到这里针锥子扎在手上,她用嘴吮着。
周掌柜发表完硫磺理论之后,试探着问:“那寿亭没别的吧?”
“人家寿亭一门心思就是挣钱,这些烂事人家从来不沾。”
采芹在窗外笑了。
“噢,那还好,那还好。”周掌柜说,神色稳定了些。
“还不光这。寿亭和那些工人们一块儿在厂里吃饭,伙房做什么人家寿亭就吃什么;可家驹,得让饭馆子送饭。周掌柜的,我就不明白,从小我的家教那么严,可怎么没起作用呢?”
周掌柜很得意,但没说什么。
卢老爷接着说:“那账房老吴是我派去的,老吴来信说,寿亭一天到晚在厂里,从配料到卖布,全是他一个人撑着。周掌柜,要不是有寿亭,就冲他弄那女学生,冲他天天吃馆子,我就把他召回来。”说着击节叹气,“唉,周掌柜的,你说咱家世代书香,知书达理的,怎么生了这么个孩子!这两天我算想明白了,这上学,还是得在中国,这外国,说什么也不能去。”
周太太过来添茶:“卢老爷,你别总想着大少爷的这些小事儿。当东家的下馆子,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当初咱这作坊雇着个师傅,他那点手艺几天就让寿亭全学会了。就是这样的人,还天天吃白面呢!”
卢老爷感叹:“他们开业一个月之后,我就去了一趟青岛。唉,看着寿亭那么忙,看着家驹天天穿着西装,除了喝茶就是抽烟,我都觉得不平。家驹这孩子临下生的时候,你那老嫂子有些难产。当时我慌,洗了手,撒了一卦,得了个‘泰’卦。周掌柜的,这六十四卦讲的就是否极泰来,这‘否’卦和‘泰’卦紧挨着。当时我就放了心,结果一会儿家驹就生出来了。就这一卦,就说明这小子今生有福。他这一辈子,有寿亭帮着,准是掉不到地下。人是个命呀!寿亭打小就受苦,这发了财,还是没逃出受累来。这孩子好呀!我是打心里喜欢呀!”
采芹在外边笑了,认为自己的选择完全正确。接下来是怎样保住胜利果实。
周掌柜对卢老爷这番话半懂不懂,但还是说:“大少爷年下的时候我也见过。虽说是富家子弟,但并不猖狂。人也挺好的。他和寿亭在一块儿,兴许得吃点气。寿亭那脾气急,张嘴就骂人,我看大少爷少受不了他的气。”
卢老爷接过来说:“周掌柜的,寿亭要是那种斯文人,咱这买卖就合不了伙了。我就是要弄这么个人放在他旁边。我去青岛的时候给寿亭说了,骂不管用,就用脚踹他。”说罢,二人大笑起来。
卢老爷忙着赶回去的火车,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采芹走进屋,对周掌柜说:“爹,我明天搭车去青岛,去找寿亭。”
周掌柜感到突然:“芹儿,寿亭脾气急,还是先打个信问问,先给他说声吧!”
采芹勃然变色:“他还敢把我撵回来?除非他也找了洋学生。”采芹不等爹答复她,回了自己的屋,周太太赶紧跟过去。
周掌柜无奈。
火车上,采芹抱着福庆,柱子两口子坐在她对面,也抱着孩子。柱子提心吊胆地问:“采芹,六哥不会把咱骂回来吧?我这心里怎么就是不踏实呢!咱先说好了,这可不是我让去的,到时候你可得给我做主。”
采芹笑笑:“你都快问了八遍了。不能!不仅不骂你,说不定还请你喝酒呢!看把你吓的。还反了他呢!”
柱子媳妇说:“六嫂,我见了六哥也是怕。”
采芹笑着说:“没见过你俩这么没用的。怕他gān什么?”
柱子媳妇说:“六哥也没骂过我,都是柱子回去学的。他说他一看见六哥眉毛立起来,那心就哆嗦。他想六哥,就整天说六哥,说得我心里也没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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