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祖已经泪流满面,他拉过太太:“快!快!快上车,火车这还开不了,和我去送寿亭!”
夫妻二人上了汽车。
汽车在雨中飞驰……
寿亭一个人站在雨中的站台上,那两个门房,一个在车上看着行李,一个站在寿亭身后用右手给他打着伞,寿亭把伞推开,把自己bào露在雨里。门房再把伞伸过来,他再次推开伞,仰脸向天,雨落在他脸上。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列车员来到寿亭身后:“先生,上车吧,马上开车了。”
寿亭慢慢地转回身,又慢慢地上了车:“青岛呀——”
一声凄厉的汽笛割裂了飘雨的早晨,车开了,青岛在寿亭的视野中退去,淡淡地,带着一份无法诉说的凄哀。
站台空旷,只有那辆雪佛兰汽车,和雨中的明祖夫妇。明祖望着火车开去的方向,脸上没有表qíng,只有雨水在淌。小丁趴在方向盘上哭着。
远处,飘着袅袅白烟,间或传来飘渺的汽笛声。
早晨,细雨蒙蒙……
第十五章
【1】
初秋,早上,济南宏盛堂药店。这个药铺有点特别,它的门脸形似牌坊,比周围的铺面高出一截。牌坊横过梁上,是本埠男人女脚的名士兼书法家王小脚的手迹“宏盛堂”,两边的对子也口气很大:“参茸阿胶店中尽宝,华佗扁鹊全是名医。”不仅店面的口号不着四六,盛气凌人,从拉药盒子的伙计到坐堂的先生也都斜着眼看人。
店里只一个买药的,是同达鑫鞋店的大师兄。这小伙子二十多岁,相貌端正,老成和气。他递上方子后在那里等着。药店账房过来了:“德顺儿,回头给你东家说,光来抓药还不行,还得买点福寿膏。”
德顺赔着笑:“李先生,你知道,东家不抽大烟。”
账房笑笑:“不抽大烟?那他那鞋店也别开了。自己不抽,还不能送人?这福寿膏是孬东西?养人!”
药抓好了,从很远处扔过来,德顺赶紧抱住。
德顺递上两个银洋:“东家说了,多了的让几位买茶喝。嘿嘿。”
账房接过来掂了掂:“哟,光你这三服青龙败毒汤就五块大洋。你掌柜的把这宏盛堂当成破烂市儿了!死xing!”
德顺赔着笑说:“李先生,我东家说这药在万和堂是两毛钱一服,这两块大洋……”德顺的话还没说完,账房就示意他停止发言:“德顺儿,咱也认识,你是个伙计,也主不了事儿。你那东家仗着和钱爷是同乡,这些年本号一直没bī他。这不找你麻烦不等于不能找你麻烦,你得开窍儿!”说着用手叩了叩柜台,“昨天派人去了,他这才来抓这三服药。我估摸着,这药抓回去他也不吃,就是给俩小钱应付应付。我们钱爷说了,不能因为是同乡就例外。回去告诉他,每月送十块大洋来。你那鞋铺小,我们钱爷也知道,这是老鼠尾巴上长疖子——挤不出多少脓来。要十块大洋,这就是照顾。回去赶紧送来,要不,哼哼,钱爷可是有点儿烦呀!走吧。”
德顺赶紧点头哈腰,连连说是,提着药走了。
账房十分不满:“真他娘的心里没灯!非得让你把话说明了。”
旁边的坐堂先生向上一推花镜:“还得让他买咱的福寿膏,这玩意儿一旦用上,就省得咱每月去要了。”
这时,一个不知深浅的乡下人提着一篮子酸枣蹲在店门的马路上。账房冲着那伙计一扭嘴,伙计气哼哼地出来。
“你蹲在这里拉屎呀?”
“卖点酸枣。怎么着,这里不让蹲?”卖酸枣的并不害怕。这时那伙计拎起篮子一甩,扔到了马路中央,酸枣撒了一地。乡下人刚想争辩,伙计飞起一脚踹在他胸口上。乡下人被踹得仰面朝天。他爬起来就想拼命,路过的一汉子赶紧上前把他拉住。
那伙计骂骂咧咧地进了店。
那汉子拉着乡下人走开几步,低低地说:“快走吧,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想摆摊儿?这是青洪帮的铺子,打了你还得让你给他钱!快走吧!”说着把那乡下人推走。
乡下人一是不服气,再就是不知道什么是青洪帮:“我说,这位大哥,什么是青洪帮?”
汉子笑了:“我也说不明白。这么说吧,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要钱,这就是青洪帮。走吧走吧。”
乡下人懵懂地点着头:“这济南府兴这个?警察不管?”
那汉子笑笑,走了。乡下人去马路中间拿过篮子,捡地上的酸枣。一个巡警在路南用黑白两色的警棍指着他,高声断喝:“老赶子,滚!别让救火车轧死你!”
宏盛堂后堂大厅,白志生在看报纸,他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喝着茶,嗑着瓜子。他突然大声说:“嘿!这土老巴子到济南来开工厂。世亨,你来看,又多了个给咱送钱的。”
“谁呀?”钱世亨擦着盒子枪,漫不经心地朝这边走过来。这人有三十多岁,huáng脸油光光的,看上去很yīn,那样子像是多少有点文化。
白志生指着报纸上的整版广告:“‘宏巨印染厂择吉开业,厂长陈寿亭诚邀诸位莅临’。这小子我见过。上次在燕喜堂,赵老大赵老三陪着他。这次他在聚丰德请客,到时候咱得狠敲他一笔。”
钱世亨摇摇头:“大哥,赵家的买卖在济南府也数一数二了,赵老大人虽和气,但是相当高傲,一般的人根本看不到眼里。他能陪着吃饭,说明这姓陈的有些来头。咱常碰上赵老三陪着客人吃饭,可从来没见过赵老大陪着谁。大哥,这事儿还不能办糙了,得先打听打听。”
白志生看着钱世亨:“我说,你怎么越来越不长劲了呢?一个开染厂的能有多大能耐?还打听打听,没那规矩!只要在济南开厂设店,咱这一份就得有。这宏盛堂就是民间税务局!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要不,他别想安生。”
钱世亨接着说:“大哥,咱是常年吃济南,有些事还得悠着点儿。赵老大能按月给咱钱,他是不愿意多事。去年我去天津,运河帮就给我放过话,那意思就是让咱别把事做过了。大哥,我听那话里,这运河帮的老大宁五爷和赵东俊的jiāoqíng非同一般。”白志生多少有点傻眼。钱世亨接着说:“这运河帮个个都是双枪二十响,连沧州大桥都敢炸,还有害怕的事儿?我看,咱就是给赵东俊个面子,也不能把事做急了。咱先看看是怎么个局势再说。”
白志生一扬手:“狗屁!这是济南府。只要在济南府gān买卖,就得给咱上供。还运河帮呢,赵老大要是真和运河帮有jiāoqíng,还能每月给咱钱?他这是拉大旗作虎皮,甭管他。”
钱世亨不以为然地笑笑:“大哥,你看着,保证这姓陈的连个帖子也不给咱下。”
白志生把眼一瞪:“他敢!我给他砸了!”说着站了起来,火气上来了,“我这就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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