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染坊_陈杰【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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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掌柜说:“你也满上。”

  寿亭笑笑:“叔,父子不同席,叔侄不对饮,这规矩可不能破。再说了,我也是尿壶放在搁几上——不是盛酒的家伙。你喝,叔,我给你端起来。”说着把酒端起。王掌柜看了寿亭一眼,叹口气,一饮而尽。

  寿亭接着给王掌柜斟酒。

  王掌柜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寿亭,咱爷们儿相处也快十年了。你没来之前,我是周村城里第一大的染坊。这周长福也不知道哪辈子积下的德,让你昏在他门口。明明是个要饭的,大字不识一个,我就不明白你这是哪来的本事!”说罢摇头叹气。

  寿亭笑笑:“叔,本事谈不上,一个小染匠,还说什么本事呀!至于我爹哪辈子积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老人家当辈子行了好,所以我才玩命地gān。”寿亭的话字字铿锵。

  王掌柜苦笑一下:“好嘛,你是玩命gān了,我可受不了了。你没来之前,周家那染坊都想卖给我了。可偏偏你来了,这是命呀!”

  寿亭委屈地说:“叔,你嫌我?”

  王掌柜说:“不是嫌你,寿亭呀,你快把你叔挤煞了!”

  寿亭傻里透jīng:“叔,瞧您老这话说的!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我那边看着挺热闹,白忙活,不赚钱。”

  王掌柜说:“还想怎么赚钱?这几年,周家添了十八口染缸,连着买了仨铺子。往下该买我这大昌染坊了吧?”

  寿亭又给王掌柜斟酒,他自己根本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好像是专门来侍候人的:“叔,咱们门靠门,周记和大昌是一回事。过去讲的是‘家贫望邻富’,我那买卖好了,来往的人多,你这里也跟着沾光。”

  王掌柜把眼一瞪:“寿亭,拿你叔耍着玩吧?你那价钱那么低,让我怎么gān?还沾光?尽给我说些甘甜不垫饥的。”这时,王掌柜已经有些酒意。

  寿亭往后拉了一下凳子,装作茫然地说:“不低呀,叔。你这话是从哪里来的?”

  “你是不低。你那里买卖多,一缸颜料染十几匹布。用的又是德国颜色,又鲜亮,又不掉色。”

  “叔,你这话就不对了。那德国颜料又不是光卖给周家,不卖给你。你也能用呀。要是你那些伙计不会用,派两个灵透的去我那儿,我说给他们怎么使。”

  王掌柜用鼻子哼了一声:“寿亭,这不用你教。我现在是一缸颜料用半月,就是这样,还赔本。那德国料不能过夜,你买卖多,当然行。十几匹布一齐下,既合算,又漂亮。我敢吗?那德国料放上一天,第二天变色了。你让我一缸料染一匹布?”

  寿亭收敛笑容,正色道:“叔,这怨不得我。我不能为了照顾你,把布染得乌了巴叽的。那不仅不能照顾你,连周记也得完蛋。买卖少,咱找缘由,为什么买卖少,咱找到了缘由也就找到了病根,咱想法儿治,不能你这边长肺病,我也得跟着咳嗽。”

  王掌柜见寿亭眉毛立起来,口气又缓和了些:“好,你用你的德国料,叔不说了。你把那价钱抬起来,这可行吧,寿亭?”

  “叔,你知道,我原来是个要饭的,俺爹收了我,也就是收了个劳力,我是跟着gān活,做不了主。哪有伙计支使柜上的?”

  院子里,写大仿的大儿子停下了笔,把凳子朝门口搬,两眼乱转,想听听屋里说什么。

  王掌柜自己拿过酒壶,一头将酒壶倒杵在茶碗里,端将起来,一饮而尽。然后碗往桌上一蹾,盯着寿亭说:“寿亭,叔看你是个明白人,我有句话对你说。这么着,叔也别给你说些用不着的了。”他身子向后一挺,“你把价钱提起来,少用或者不用那德国料,年终大昌挣的钱里有你二成。这可行了吧?”

  寿亭惊异地摇摇头,然后眉毛渐竖:“叔,我陈六子是个要饭的,我都饿得快死了,也没偷过人家一个棒子;冬天脚都冻烂了,我去要饭,人家那棉鞋就晒在窗户台上,我也没偷来穿。我活得就是个直立,这种吃里扒外的事,陈六子今生不gān!”

  寿亭说罢从裆里抽出凳子放回原处,站起来走了。院中,他见王掌柜的大儿子看他,就大声说:“兄弟,好好念,念好书,直直立立地做人!”

  王掌柜透过帘子,看着寿亭离去。

  ※※※

  寿亭回到周家,饭都摆好了,一家人等着他回来。大家见他面有怒气,都多少有些害怕。柱子站起来就想走:“我和伙计们一块儿吃去。”

  寿亭吼道:“在这里吃!”

  柱子胆怯地看他一眼,坐回原处。

  周掌柜小声说:“老王气着你了?别和他一样。”

  采芹不怕他:“别人气了你,别回家来撒气!喝口酒吧。”说着碰了寿亭一下。

  寿亭的怒气减了一些,眉毛也落了下来。

  周太太赶紧拿过酒:“快倒上,给柱子也倒上,你爷仨喝两盅。”

  寿亭说:“街坊邻居地住着,没往死里挤你,就是留着面子,他娘的,还往我嘴里按苍蝇!”说罢,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柱子端起酒来不知如何是好,寿亭一看他,吓得他一下子把酒倒进去。

  采芹看着柱子笑。寿亭问:“你笑什么?”

  采芹说:“我笑什么?我笑柱子这一辈子不容易,碰上了你。”

  寿亭也笑了,夹一块jī蛋放在柱子碗里。

  ※※※

  王掌柜的内弟一挑门帘从里屋走出来。这人三十五六岁,土分头,脸上骨多ròu少。时下虽然已到秋后,可还穿着香云纱的褂子。这香云纱看上去像黑油布,实际上是很薄的一种丝织布料,也叫拷纱。“这个jī巴要饭的,还他娘的挺难对付。”

  王掌柜泄气地晃晃头:“唉!这样的人咱也遇不上,咱就在这里坐着等死吧。这周村城里大大小小十九家染坊,早晚早晚,早早晚晚都得让他顶死。”

  内弟拿过酒瓶,把酒顺到壶中,先给姐夫倒上,自己也满上一盅,冲着王掌柜一举,啁了下去。“啧!”他一咧嘴,“姐夫,还是我说的那法儿灵,绑了他,看他怎么硬。”

  “老三,”王掌柜把眼一瞪,“这勾结土匪可是犯法呀!”

  王太太过来倒水,添油加醋地说:“这也比等死qiáng。三儿说得有理。咱绑了他,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道害怕就行了,咱又不伤他。雇土匪也花不了几个钱。”

  王太太梳着一个蝎子纂,个子却挺高,显得不甚协调。她见大儿子在门口,赶紧出来:“上西屋写去。小孩子家,净听大人说话。”

  大儿子不敢抬头,端着他那套家什朝西屋走去。

  王太太放下帘子:“他爹,我看就这么办吧。三儿,可千万不能伤人呀。现在周家成了大买卖,咱就是和人家打官司,也打不过人家。记下了?”

  内弟冷冷一笑:“我非让他叫了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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