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人录_易中天【完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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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术最蠢的地方,还是他在大家都想当皇帝,又都不敢挑头的时候,迫不及待地当了出头鸟。要知道,中国文化的传统之一,是“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尤其是在群雄割据、势力相当的qíng况下,谁挑这个头,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袁绍他们懂这个道理,因此尽管心里痒痒的,也只好忍住。曹cao更是心里透亮。孙权劝他称帝,他一眼看穿孙权的鬼心眼,说这娃娃是想把我放在火上烤。袁术却不懂。他以为只要他一抢先,便占了上风,别人也就无可奈何。因此他就像现在抢先注册伟哥商标一样,抢先宣布自己是皇帝。没想到皇帝的称号不是商标,他也不是伟哥,结果不仅是把自己放在了火上,而且简直就是玩火自焚。

  事实上,当不当得成皇帝,与抢不抢先没有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实力,以及当时的条件。而且,即便条件成熟,也要作秀,要装模作样地推辞、谦让,让过三次以后,才装作顺从天意民心的样子,勉为其难一肚子委屈地去当。这当然很虚伪。但中国人偏偏就吃这一套。倘若无此虚伪,则会被视为恬不知耻。袁术没有条件和实力,又全然不顾这些既定的cao作程序,这就不但是与曹cao等人为敌,而是与中国文化为敌了。再加上他“天xing骄肆,尊己陵物”,“不修法度”,“奢恣无厌”,横征bào敛,鱼ròu百姓,更是不得人心。在他的治下,江淮空尽,人民相食。他自己每天山珍海味,手下的士兵却一个个冻死饿死。这样的混账东西,不失败才是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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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天才与蠢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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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cao显然要聪明得多。

  曹cao不是没条件、没实力当皇帝。如果说,他最初的志向,只是当一个能臣,或者死后能在墓碑上刻下“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的字样,那么,他后来却自觉不自觉地走在一条通往帝王之位的道路上,而且最后离目的地只有一步之遥。196年,曹cao挟持献帝(当然是客客气气地)迁都许昌,改元建安,开始成为当时政坛上举足轻重的人物。208年,废除三公官职,曹cao任丞相,从此大权独揽。213年,献帝下诏将河东等十郡册封给曹cao为魏公,并加九锡。九锡是帝王对大臣表示特别恩宠的九种器物。王莽在篡位前就曾加九锡。

  同年七月,曹cao在邺城建立了魏国的社稷宗庙;十一月,魏国设立尚书、侍中和六卿,曹cao事实上成为一个公国的国君。214年,曹cao开始享受王爵待遇。215年,献帝授予曹cao分封诸侯、任命太守和国相的权力。216年,献帝进封曹cao为魏王,魏国丞相改称相国,设天子旌旗,出入称警跸。警即警戒,跸即清道。警跸即出行时开路清道,严密警戒,断绝行人,为皇帝出行时之礼。后来又享有冕十二旒等一系列天子才能享用的礼仪。至此,曹cao不仅在实际上掌握了汉室政权,而且在形式上与汉天子也没有什么两样,只差一个皇帝的称号了。

  但曹cao就是不要。

  是曹cao不想要吗?否。谁不知道当皇帝好,谁又不想当皇帝?那时节,诚如王粲对刘琮所言,“家家yù为帝王,人人yù为公侯”。是曹cao没条件吗?也不。北中国基本统一,汉天子早已架空,朝廷内外,上上下下,都是曹cao的人、曹cao的兵,只等曹cao一声令下。

  曹cao放着现成的皇帝不当,自然有他的深谋远虑,也有他的苦衷。他毕竟是靠所谓“兴义兵,诛bào乱,朝天子,佐王室”起家的。从公元189年起兵开始,讨董卓、伐袁术、杀吕布、降张绣、征袁绍、平乌桓、灭刘表、驱孙权、定关中、击刘备,一直用的是尊汉的名义,打的是讨逆的旗号。迁献帝于许都后,更是“奉天子以令不臣”。这是曹cao的政治资本,也是曹cao的政治负担。他必须把这个包袱背下去。因为他在扔掉包袱的同时,也就丢掉了旗帜。没有了这面旗帜,他曹cao靠什么号召天下、收拾人心?

  的确,在政治斗争中,旗帜是非常重要的。袁术丢了旗帜,身败名裂;袁绍举得不高,家破人亡;孙策、吕布、刘表没捞着旗帜,也就成不了气候;刘备仗着自己是皇叔,把旗帜举得高高的,也就从无到有,由弱变qiáng。眼前的这些经验教训,曹cao不会看不到。

  为此,曹cao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天下人表白:我曹某绝无篡汉之心!顶多也就想当齐桓公、晋文公或者周公。成王年幼时,如果没有周公,管叔、蔡叔不就篡位了吗?现如今,如果没有我曹cao,真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是事实,也是麻烦。因为不准别人gān的事,当然自己也不好去gān,至少不便明目张胆地去gān。一贯“讨贼”的自己成了贼,岂非真是贼喊捉贼?当然,贼喊捉贼的事曹cao也不是没gān过,但窃国毕竟不是偷新娘子,不能不讲政治策略。

  而且曹cao自己心里也明白,刘备、孙权,还有朝野一些家伙,全都没有安好心。他们有的想当皇帝,有的想当元勋,有的想趁火打劫,有的想混水摸鱼,只是大家都不说出来,也说不出口,都沉住了气,看曹cao如何动作。当然,真心实意维护汉室的所谓正人君子也有。他们更是睁大了眼睛,警惕地注视着曹cao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倘有不轨,立马就会群起而攻之。自己后院失火,刘备、孙权等就会幸灾乐祸,火上加油,乘机作乱,同朝中反对派联手与自己作对。这样一来,时局就将不可收拾,眼看到手的胜利果实就会功亏一篑、毁于一旦。

  曹cao实在是太清楚这一利害关系了。好嘛,你们不说,我也不说;你们能装,我也能装。到时候,看谁憋不住,等不及!政治斗争是一种艺术,讲究的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不到火候不揭锅。过早地轻举妄动是一种盲动,引而不发才是高手。曹cao是高手,他沉得住这个气。

  因此,当孙权上表称臣,属下也纷纷进劝时,老谋深算的曹cao只说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孔子说过,只要能对政治产生影响,就是参政,何必一定要当什么呢?如果天命真的在我身上,我就当个周文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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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天才与蠢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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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说得非常策略,非常有弹xing,也留有余地。它既表示曹cao本人无意帝位,也不排除子孙改朝换代的可能。至于曹丕他们会不会这么gān,那就要看天命,也要看他们的能耐了。gān成了,我是太祖;gān不成,我是忠臣。曹cao的算盘打得很jīng。

  何况曹cao是一个务实的人。他有一句名言:“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只要自己实际上拥有了天子的一切,那个惹是生非的虚名,要它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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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cao的策略,是“打皇帝牌”。

  皇帝是张好牌。这张牌好就好在它既虚又实。说它虚,是因为这时的皇帝,不要说“乾纲独断”,就连人身自由都没有,完全听人摆布,有如提线木偶。所以,它是一张可以抓到手的牌。说它实,则是因为尽管谁都知道这皇帝是虚的,是个摆设,可又谁都不敢说他是虚的,可以不要,就像童话里谁也不敢说那皇帝没穿衣服一样。皇帝有个什么吩咐,有个什么号令,大家也都得装作服从的样子(事实上有些事还得照着做),不敢明目张胆地唱反调。所以,它又是一张有用的牌,而且是王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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