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不是xing格问题了。没有谁会有“忍”的xing格,忍都是bī出来的。有两种忍。一种是在qiáng权qiángbào面前不得不忍气吞声。这与其说是忍耐,不如说是无奈。打又打不赢,拚命又没有本钱,不忍,又能怎么样呢?这就不能算是忍了。真正的忍,是在想做而又可做的前提下忍住不做。比如明明想占有秦宫的财宝、女子,也占有得了,却自动放弃,这就非常不易。显然,只有这样一种忍,才是真正的忍。也就是说,真正的忍,是自己战胜自己,是自己对自己下手。忍,心字头上一把刀,是拿刀子戳自己的心啊!一个对自己都能下手的人,对付别人的时候大约也不会手软。所以,能忍的人都心狠。刘邦是非常狠心的。有一次,楚军追击刘邦,刘邦为了逃命,居然把自己的儿子和女儿都推下车。车夫夏侯婴三次把他们抱上车来,又三次被刘邦推下去。夏侯婴实在看不下去,说,事qíng虽急,不可以赶得快些么?为什么要扔下他们不管呢?刘邦这才带着孩子一起逃命。俗云,虎毒不食子。一个可以弃亲生儿女于不顾的人,其内心深处之狠毒残忍,也就可以想象而知。
所以,当范增发现好色贪财的刘邦进了咸阳居然秋毫无犯时,他就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凶险残忍的敌人,不尽早翦除,必养虎留患。可惜,很多人当时都没能看出这一点,包括项羽,也包括韩信。
三、韩信的错误
韩信也是被刘邦杀掉的,尽管直接下手的是吕后,也尽管刘邦为此忍了很久。
韩信这个人非常有意思。他差不多一半是刘邦,一半是项羽。与刘邦一样,他也是一个能忍的人。南昌亭长嫌弃他、戏弄他,他忍了。拍絮漂母可怜他、数落他,他忍了。后来,淮yīn县城的市井无赖故意羞rǔ他,他也忍了,而且当真从流氓无赖的胯下爬了过去,引得满街的嘲讽耻笑。说实在的,能忍如此之rǔ,并不容易。有哪个血xing男儿能受此侮rǔ呢?就连韩信自己,也是几近忍无可忍。司马迁说他听了那无赖的话以后“熟视之”(盯着他看了很久),其间大约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吧!但最终,他还是忍了。毕竟,忍,不等于怕。柏杨先生说得好:心胆俱裂,由衷屈服,是瘫痪了的奴才。跳高之前,先曲双膝,则是英雄豪杰。如果稍一挑衅,就愤怒上前一口咬住,死也不放,那就是螃蟹了。韩信不是螃蟹,而是英雄。惟其如此,他才有资格批判项羽是“匹夫之勇”。因为他知道,受到流氓挑衅时,项羽是忍不了的,一定会跳起来一拳打在那混蛋的鼻子上。
韩信能忍,因为他也“其志不小”。以当时之qíng势,韩信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拔剑杀了那小子,要么从那小子胯下爬过去。但杀了他,他自己也要抵罪,志向抱负什么的也就统统谈不上了。因此,他决定忍。这一点很像刘邦。你想,刘邦同意封韩信为齐王,等于接受城下之盟,不多少也有点接受胯下之rǔ的意思吗?正因为他们都能忍,所以,刘邦这个当初一无所有的人,才成了皇皇炎汉的开国帝王,韩信这个当初人见人嫌(人多厌之者)的人才成了秦汉时期的一代名将。《水浒传》里那个杨志不能忍,一刀杀了牛二,最后怎么样呢?只好上山去当qiáng盗。
然而,韩信虽无匹夫之勇,却有妇人之仁。
在楚汉相争的最后关头,韩信的地位是十分特殊的。用项羽的说客武涉的话说,是“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用齐国辩士蒯通的话说,是“当今二主之命悬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为楚则楚胜”。总之,韩信已成为刘、项之外的第三种力量。因此,武涉和蒯通的意见是一致的,即韩信应该取中立态度,谁也不帮,与刘邦、项羽三分天下,鼎足而立。这个建议如果当时被采纳,则《三国演义》的故事,只怕就等不到曹cao、刘备、孙权他们来演了。
可是,孙权的这个老乡却没有孙权的魄力。他犹豫过来犹豫过去,最后还是下不了背叛刘邦的决心。因为他觉得刘邦于己有恩,终不忍背叛。他对项羽的说客说,当初我事奉项王,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计不从,这才背楚归汉。汉王授我大将军印,给我数十万兵,脱下自己的衣服给我穿,省下自己的饭菜给我吃,言听计从,这才有了我韩信的今天。一个人,这样亲爱信任我,我背叛他,不吉祥啊!
当然,韩信也还有几分侥幸,总以为自己有功于汉,终不至于真的兔死狗烹。总而言之,说到底,还是“不忍”。不忍,就正是妇人之仁。于是,有着妇人之仁的韩信,最后还是被那个不仁的妇人吕后给收拾了。
其实刘邦早就想收拾韩信了。我常常怀疑,刘邦是否真的喜欢过韩信。从韩信的传记看,他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史记》上说他始为布衣时“人多厌之者”。虽然这人见人嫌的原因被归结为既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整天价只是寄人篱下吃软饭,但那时节游手好闲的人也不在少数,为什么惟独讨厌韩信?恐怕他的xing格多少也有些乖张。你看他被南昌亭长变相地撵出门后,也只是一个人跑到河边去钓鱼,并不和市井无赖们一起去混吃混喝,就可知他很不合群。
事实上也合不了群。他和谁合呢?贵族攀不上,流氓又搞不来。韩信这个人,身份虽然卑贱,内心却很高贵。这也是他和刘、项两个人都不太对劲的原因:项羽看不起他的出身,刘邦又不喜欢他身上的贵族气,这就使他和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公元前201年,刘邦刚刚当上皇帝不久,有人举报韩信谋反。刘邦问身边诸将怎么办,诸将立即异口同声地说:立即发兵,活埋了那小子!可见韩信在汉军中也没有什么人缘。没人缘的原因,可能在于其他人多半愚昧,而韩信却是个有头脑的人,而且恃才自傲,自视甚高,还喜欢研究问题。我相信,他一定喜欢一个人独自沉思,而不喜欢同那些无赖丘八们聚在一起喝酒谈女人、讲荤故事,否则就不会对国家的形势和战争的局势有那么多独到的见解了。他一出山,就曾多次向项羽献计献策;与刘邦一谈话,就说得刘邦心服口服,相见恨晚。这些谋略是从哪里来的?总不会是现编的吧!一个整天琢磨事的人总有些呆气,也总有些孤僻,这就不讨人喜欢,尤其是不讨那些整天嬉皮笑脸胡说八道的流氓无赖和赳赳武夫喜欢。他要是个公子王孙书香子弟倒也罢了,偏偏又是个到处讨饭吃的。一方面自命清高,另方面又赖兮兮的,会有谁喜欢这种人呢?市井无赖不侮rǔ别人,偏偏要来找他的岔子,就因为他特别讨嫌之故。
流氓出身的刘邦当然也不会喜欢他。尽管刘邦出于政治的需要重用了他,尽管听了他一席高论后也“自以为得信晚”,但他刚一进军营就伸手要权要官,而且狮子大开口,非大将军不当,也仍然会让刘邦心中不快,并留下yīn影。没有哪个当领导的会真心喜欢这种狂傲的下属,无论他们是如何地有真才实学。也不会有哪个领导会高兴被自己的下属趁机要挟敲一竹杠,也不管他们立下了多大的功劳。可以肯定,当韩信要求当假齐王时,刘邦心里便已经动了杀机,只不过并没有流露出来罢了。因为刘邦能忍。为了自己的所谓“大业”,刘邦是什么都忍得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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