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山_余杰【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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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他有。他更有一颗忧愤与感伤的心。

  我给他写信的时刻,不是我有意挑选的,却恰好是一个孤独与哀痛jiāo织的时刻。他一定跟我一样需要安慰。他身边有安慰他的朋友吗?

  我不知道他的详细地址以及与他有关的一切。然而,有过一本并不属于我的、他写的书就足够了--从"物质"的意义上来说,那本书我仅仅拥有过一天(更准确地说,一个夜晚)的时间。

  下午,下班之前,我做了进公司以后唯一的一件"假公济私"的事qíng:我把这封用一页便签写就的短信,放进一封特快专递里,填好他的姓名和地址。在吩咐秘书寄出一大叠商业信件的时候,把它混在"公家"的信件中发了出去。因为我实在怕自己没有勇气走到邮局亲手投出这封突发奇想的信。

  他的文章显示,他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一个学生。那么,地址就简单地写上一个"北京大学中文系",不知他能不能收到?

  那座湖光塔影的校园让我魂牵梦绕。中学时,我曾经没日没夜地切慕了它六年。可惜,最后还是没有能够踏进去。就因为高考没有发挥好,差了几分。造化弄人,我像一枚蒲公英一样,不qíng愿地飘落到西湖边上的那座校园里。"暖风熏得游人醉,西湖歌舞几时休",西湖美则美矣,却不是一个念书的好地方。大学四年,浓浓的失落感一直伴随着我。

  毕业后,渐渐忘却了有关校园里的一切。照片都是会褪色的,记忆也一样;花朵都是会飘落的,梦想也一样。

  他的出现,重新勾起我昔日的梦想和创伤。他属于那座校园,那座蔡元培和鲁迅的校园,那座"五四"青年的长衫和白围巾飘飘dàngdàng的校园,那座在血与火中青chūn永在的校园。那座校园已经成为史诗,成为纪念碑,成为神话。

  北大的意义,早已经超越了一所大学。

  我有些嫉妒地想,他是多么的幸运啊。

  他能否收到这封信,在我的信写完以后,已经不重要了。

  写信是对虚无的一种反抗。但写完以后,我宁愿忘记它,让它像一个梦一样在我的生命中消失。

  举重若轻。

  正如《世说新语》中那个有名的"雪中访戴"的故事:东晋名士王子猷住在山yīn的时候,一个大雪漫天的夜晚,起chuáng对着雪景喝酒,喝到半醉,突然想起了著名的隐士戴安道,便连夜乘坐小船去看他。到了戴宅的时候,天色已亮,王子猷没有去敲门,却命令船夫开船回家。船夫问他为什么不进去,他回答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我很喜欢这个古老的故事。长袖飘飘的王子猷、鹅毛般的雪花、披着蓑衣的船夫、划在溪水中的木桨……我要是画家,我会画这样的一幅神韵流动的水墨画。

  那么,我也来学学王子猷?

  可是,明天我还得去上班。睡吧,睡吧。

  今天的日记写得太长了。

  三、廷生的日记

  一九九九年六月七日

  从校园里"失踪"了四天,重新回来,校园依然如一潭死水。只有"新东方"的课堂里依旧是拥挤不堪的人群。

  走进图书馆,我还是去五楼的那间港台文献中心,翻阅那套台湾印刷的、庞大而jīng美的"近代文史资料"。这套书中的很多珍贵史料,外面都很难见到。我打算花上一年的时间,把这套书大致浏览一遍。庄子说,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每当我走进图书馆的时候,就会有同样的感慨。

  这间阅览室少有人来,我独自躲在角落里,一个上午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窗外杨絮飘飘,如同六月的飞雪。读书读累了,就抬起头来观看一会儿满天飞舞的杨絮。每片杨絮都是寂寞的,找不到方向。它们与人一样,不由自主地在空气里飞翔,然后飞落尘埃。

  博雅塔的塔尖在远处,塔身被树荫簇拥着。它已灰尘满面,像一个不合时宜的老人,冷冷地看着这个热闹的世界。

  今天又收到一大叠信件。有杂志社编辑寄来的刊物,有熟悉的朋友的来信,当然也有素不相识的读者的来信。其中,显得突兀的是一封来自扬州的特快专递。谁寄来的?在记忆的仓库里搜寻了一阵,我在扬州确实没有一个认识的人。

  信封的后面留着一个外国公司的名称和地址,以及一个有些模糊的"宁萱"的名字,它们让我在心里嘀咕了半天。我与公司之类的机构向来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而"宁萱"却又是一个充满诗意的、让人遐想联翩的名字。

  蓝色的、硬皮的、硕大的特快专递信封,仔细一掂量,里面似乎空空如也。

  这是谁写来的信呢?这个"宁萱"究竟是谁?尽管差不多每天都会收到几封陌生读者的来信,却很少是用特快专递来邮寄的。读者们的信封,多半粗糙而破旧,也许是因为这路上颠簸太久的缘故。而且,那些地址一般都是遥远的学校和乡村,与高楼大厦无关。

  撕开封口,原来是薄薄的一页公司便签,信的内容只写了大半页。字迹很小,很细,甚至有些潦糙。算不上秀美,却一眼就能够看出是女孩子的笔迹,每个字都带着几分柔媚的心思。

  在学校里的"家园"快餐厅里,我买了一份快餐,一边吃,一边怀着"姑且读读"的心态摊开信纸。刚刚读到第一行,我便立即换了一种心qíng,放下筷子,"正襟危坐"起来。因为,这封信的内容几乎"不忍卒读"--它像一块小石子,准确地击中了我的心脏。它沉重得让我有窒息的感觉。

  阳光从窗口she进来,薄薄的信纸在阳光下是透明的。

  写信人的心呢?

  显然,这封信的作者,跟我有着相同的心xing,也跟我有着相同的创痛。

  在这些文字的背后,黑暗与光明两种力量正在严峻地较量,悲哀与快乐两种qíng绪正在剧烈地翻腾。一时间,两种力量和两种qíng绪都难分高下。这个关键时刻,正是需要外力来帮助的时刻。所以,她给远方的、陌生的我写信。她向我--一个她认为值得信赖的朋友,寻求jīng神上的帮助。

  这个时代,还真有这样的女孩?她真的在思考跟我同样严酷的问题?

  进入北大这些年,我已然是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异端",不为大多数的同龄人所理解和认同。幸而,北大还有蔡元培时代的jīng神和学统零零星星的残留,"宽容"是它最伟大的品质。所以,尽管不少人把我目为与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时不时地加以嘲笑和调侃,却也于我无害。

  在这里,各人做各人的事qíng,互不gān涉。能够在这种"不gān涉主义"的羽翼下自由地做自己的事qíng,我已经很满足了。在中国,这样的地方似乎不多。

  那么,写这封信的叫"宁萱"的女孩呢?她会不会也被周围的人视为"异端"?

  我猜想,她可能比我更加孤独。从她的信封上的地址看,她在一座摩天大厦里工作。那种摩天大厦好似远古的恐龙,在那里,她会受到伤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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