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还是死去",真的是哈姆雷特和我们所有人都无法回避的千古难题啊。
选择死去,首先的原因是:士可杀而不可rǔ。
汪曾祺有一篇《八月骄阳》的短篇,以一些旁观者的视角来观察和思考老舍之死。人们看到,"那个人在椅子上坐着,望着湖水"。最后,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老舍死后,几个老北京在一起聊天。
张百顺问:"这市文联主席够个什么爵位?"
"要在前清,这相当个翰林院大学士。"
"那gān吗要走这条路呢?忍过一阵肚子疼!这秋老虎虽毒,它不也有凉快的时候?"
顾止庵环顾左右,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士可杀,不可rǔ'啊。"
王利发说:"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
这就是一群老百姓的理解,看似不着边际,实际上切中肯綮。
是的,再毒的红太阳,也有落山的时候啊。但是,有的耻rǔ是无法忍受的。而死亡是耻rǔ者唯一的抗争手段。
其次,让这些毅然赴死的人感到不可理解的是:为什么糟踏中国文化?
当爷爷的蝴蝶标本被毁坏的时候,当更多的知识分子的书籍被焚烧的时候,他们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在这样的背景下:不死,还等什么?
苏叔阳有一篇《老舍之死》的文章,其中提出一系列的问题:老舍为什么选择太平湖呢?他一定经过深思熟虑--究竟死在哪里合适?他的选择是不是出于那家族血缘、眷恋故土的qiáng烈感qíng?
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写到,主人公祁天佑被日本兵打了一巴掌以后,"现在,他挨了打,他什么都不是了,而只是那么立着的一块ròu。"没有想到,最后作家自己也亲身体验到这样的屈rǔ。
所以,他像祁天佑一样,不能等待、不能苟活了。
他向死而生。
第三,作为后人,我们可以继续这样的追问:死,可是要理由的么?
陈村写过一篇题目就叫《死》的文章,谈的是傅雷之死。他写道:"在动乱岁月中,我们说到你,说到你的死和众多的死,说到苟活的我们和我们不堪的苟活。"傅雷活在东方的恬淡与西方的làng漫激qíng之中,活得忧郁、焦躁、柔qíng又不乏率直。我们从他那纵横jiāo错的手纹中,认出困顿的童年,认出甜美的爱qíng,认出勤勉与正值、压抑与愤懑,更认出不谙世故与洁身自好,他"不是不屑,却是不能"。
我们永远也无法还原前人的心灵状态。然而,我们总有一天会意识到:前人做出抉择时候的理由,也将是我们的理由。
第四,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他们并没有死去。
德?普鲁斯说:"幸存是一种特殊的经历,幸存的价值已远远超出幸存者的个人经验之外。"那么,抗争同样是一种特殊的经历、一种特殊的价值。
抗争的那一短暂瞬间,激活了历史的记忆;抗争的那一短暂瞬间,闪耀着人xing的光芒。
最近,陈徒手写了一本名叫《人有病天知否》的书,副题叫《一九四九年后中国文坛纪实》。其中,专门有一章《老舍:花开花落有几回》,剥茧抽丝般地透视了老舍晚年的生活境遇和jīng神状况。这篇纪实xing的文字写得抑扬顿挫、一咏三叹。
以老舍的敏感和智慧,早就预料到了厄运的降临。老作家林斤澜曾经透露说,"文革"前夕,老舍几次跟文联机关的人讲,七十岁以后我就退休,闭门不出。你们不要弄我了。老舍还时常提到,年轻时有人劝他不要gān文学,gān了没有好下场。他半是玩笑半是悔意地说,后悔没有听进这话。
陈徒手在文章的结尾写道:"《茶馆》后面的故事依次展开,却以剧作者、导演、演员的悲惨遭遇演绎中国社会地变迁,舞台背后的一幕幕场景比剧作本身更真实、更残酷、更无qíng。老舍以他的沉湖为作品作了一次无言的讲解,把解不开的思想疙瘩不qíng愿地留给后世。"
所以,等到"文革"一结束,《茶馆》剧组的人们一下子似乎重新读活了《茶馆》,读懂了老舍。
但他们又惶然表示:不能全懂。
是的,老舍的死,绝不能只怪罪于那几十个抡着皮带打人的红卫兵们!
日本作家开高健以老舍之死为题材,写了一篇题为《玉碎》的小说。文学评论家刘再复感慨说:"玉碎,这个意象在我胸中滚动了三十年。我的故国的杰出人物一个一个惨死,不是死于战争,而是死于没有硝烟的另一种bào力,权力的bào力和语言的bào力。……玉的碎片炸开了。碎片直刺我的心肺。我已心疼很久了,此刻还在心疼。"
玉碎,一个多么轻描淡写又多么惊心动魄的意象啊--玉碎,就是一个个善良的生命的消逝,再也没有办法复原。
对于爷爷们来说,对于老舍和傅雷们来说,死亡不是他们生命的休止符,他们为理想和美善付出的种种努力,必将在后人心灵的旱地犁成良田,为我们这些后代留下佳美的脚踪。
他们失败的地方,也正是我们胜利的起点。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假如我们遭遇到他们的命运,我们能不能做得跟他们一样好,甚至做得比他们还要好?我们是被厄运所压垮、所击溃,还是始终昂首面对打击、微笑面对厄运?
我在西藏的时候,一位高僧曾经给我讲述藏传佛教中的《生死书》。这本神秘的经典,记载了许多个世纪以前西藏人对生和死的认识。它细致地描述了死亡的礼仪,并且叙述了ròu体死后灵魂的不同阶段。人死之后,就舍弃自己的ròu体,代之以发光的身体。他可以看到亲友的哀悼、自己的丧事,以及他的灵魂,或者遇见一种给他平安、满足的"亮光"。最终,他要按照生前的所作所为接受审判。
我们的爷爷没有做过坏事,他们劳苦一生,他们都会升入天堂。今世,他们没日没夜地劳碌,却没有获得丝毫的回报。但是,一分的劳碌,必有一分的收获。他们的灵魂和ròu体在痛苦中煎熬,却正是因为这种痛苦的煎熬,终于获得上天的眷顾。《圣经》中说:
劳力的农夫理当先得粮食。(《提摩太书2:6》)
此生,他们没有得到应得的粮食;彼世,他们将享受华美丰盛的生命。
我们互相就是对方的安慰和信心。我心里乱得很,无法给你写一封完整的信。今天暂时写到这里。
爱你的宁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
二、廷生的信
宁萱:
你的信又让我想起洛扎诺夫来。在相伴多年的妻子去世之后,洛扎诺夫才发现他的整个世界都是靠妻子支撑的,妻子一离开,全部都坍塌了--包括文学、艺术、房屋和金钱所有的一切。
他想再对妻子说一声"我爱你",妻子却永远听不见了。
此时此刻,即使能够点石成金,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洛扎诺夫懊悔地写道:"我没有把老伴儿从病魔手中解救出来。而我是能够做到的。只须对她多一分关心,对钱币,对金钱,对文学少一些兴趣。这是我唯一的和全部的痛苦。我曾经守护她。却没能保住她。这就是我的痛苦。生活要求有准确的眼睛和坚qiáng的手。生活不是眼泪,不是叹息,而是挣扎,可怕的挣扎。眼泪--'留在家里','咽在肚子里'。外表--是铁。只有包着铁的房子才是结实的,坚固的。我身上的铁太少了,正因为如此老伴儿才会这么艰难。她一个人拉着一辆大车,气喘吁吁,苦苦挣扎。她是为我挣扎啊。如今拉车人倒下了。而我能做的却只有哭。"爱是有重量和颜色的,像铁一样沉重,像铁一样深沉。在挣扎之中,爱方能显示出它的重量和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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