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山_余杰【完结】(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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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台下团委的gān部才醒悟过来,立刻冲上去从张的手中夺过报纸。

  张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脸色发白,浑身发抖。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台下黑压压的几十个人,汗水从额头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大家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偌大的教室安静得像一个坟墓,大家听见张脸上的汗水掉在地上的声音。

  两个身材高大的学生头领站起来,他们像老鹰拎小jī一样拧着张的衣领,把他拖出去了。张神qíng恍惚,像是患了梦游症的病人,他没有挣扎,也没有辩解,仿佛被拎走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紧接着,另一个学生头领上台宣布,刚才发生了一起极其严重的现行反革命事件。他们决定立即向公安局报案。在公安人员到来之前,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准离开。公安人员要向大家询问qíng况。

  半个小时以后,警车呼啸而来。一大群警察冲了进来。

  刚才,张被带到旁边的教员休息室看管起来。现在,他又重新带回了教室。

  一名脸色铁青的gān警拿出文书,当场宣布了对张的逮捕,并让他在文件上面签字。张的手哆嗦得像一个严重的伤寒病人,他一连挣扎了好几下,都拿不住笔,更无法写字。最后,还是警察帮他托着手腕,让他在文件上按下了一个鲜红的手印。

  然后,在场的所有人都必须留下一份书面的证词。一直折腾了几个小时,大家才被允许离开。而张被呼啸而去的警车带走了。

  后来,公安部门调查出,张的爷爷是国民党党员,还曾经担任过乡长--张在填各种表格的时候,把这一切都隐瞒了。于是,问题越来越严重--他肯定是故意rǔ骂毛主席,他在疯狂地向无产阶级政权发起进攻。

  一个月以后,张的公判大会在沙坪坝区召开。周围十几所高校的几千名学生都赶去参加,还有许多好奇的市民跑来围观。这次公判大会是有关部门故意安排的,目的是对那些"反革命分子"起到某种威慑作用。

  张被判处二十年的有期徒刑。一句话,他的一生从此便毁了。

  父亲说,他在人群中远远地看到了张,看到了这个平时就跟他生活在一起的同学。本来个子就很矮小的张,被五花大绑着,在两边高大威武的民警的村托下,简直就是一个侏儒。绳索紧紧地勒进他的身体里。

  张的眼睛绝望地看着台下。那一天,台下几乎有上万人。父亲回忆说,张的眼睛里是一片空白。那一刻,父亲就意识到,张以后肯定会出事的--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连起码的生活的意志都没有了。

  果然,仅仅两个月以后,消息传出:张在监狱里自杀了。

  大家谁也不敢议论这件事qíng。尤其是张的室友们。父亲他们被公安询问了无数次,问张平时的表现,张说过什么反动的话等等。这件事qíng之后,大家都杯弓蛇影,经常疑神疑鬼。前车之鉴就在面前,谁还敢露一点口风?

  一次是老校长的死,一次是朝夕相处的同学的死,死得那样惨烈,那样迅速。

  比起那些直到林彪摔死之后才觉醒的同学,父亲的觉醒整整早了五年。两个生命的消失,让他及早开始了对"文革"的反思。他的觉醒得益于身边的鲜血--这究竟是他的悲哀呢,还是他的幸运?

  这点鲜血仅仅是开始。此后,重庆的武斗更是陷入血雨腥风之中。每次数千人、上万人的武斗,都会死亡数十人乃至上百人。

  一九六七年七月八日,重庆的两派造反组织在红岩柴油机厂发生冲突,打死九人,受伤近两百人。这次大规模的武斗中,双方第一次使用了真枪实弹。这次事件被称为"打响了重庆武斗第一枪"。

  一个月以后的八月八日,重庆望江机器厂的造反派用三艘pào船组成舰队,沿长江pào击东风造船厂、红港大楼、长江电工厂及沿江船只。这次武斗,俨然就是一场小规模的战争,死亡人数就高达两百四十人之多。

  在枪林弹雨中,父亲对"文革"的认识继续深化。他是一个工程师,与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理工科出身的技术人员不同,却对人间的善恶、真伪有着天然的辨别能力。

  父亲的想法深刻地影响了我。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对所有bàonüè和血腥的东西充满厌恶。许多小孩子都有过喜欢穿军装、玩战争游戏的成长阶段,我却没有过,我从小就不喜欢这些玩意。我是彻底的非bào力主义者,我坚信:任何"主义"的实施,都必须以尊重人的生命为前提。

  今后有可能的话,我想对"文革"问题作一些研究。对我来说,这既是权利,又是责任。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二月二日

  九、宁萱的信

  廷生:

  在我们这一代人当中,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或者愿意了解"文革"了。但是,在我看来,灾难并没有完全成为过去。

  现在,又出现了许多肯定"文革"的言论,这些言论又打上了形形色色的新奇的油彩。有人引用西方的后现代理论,说"文革"是最民主的时代,毛泽东是"后现代"的大师;也有人说改革开放以来贫富悬殊、腐败横行,不如"文革"时候人人平等、要穷大家一起穷。

  在学人、文人和艺人之中,也出现了不少的"文革秀"和"毛泽东秀"--比如美国耶鲁大学教授崔之元之流,在大洋彼岸大唱"文革"赞歌,进而认为那是人类历史上最"民主"的时代;比如自诩为"平民作家"的王朔之流,把残酷血腥的"文革"描述成"阳光灿烂的日子",并且将无知也当成了一种光荣;比如"自由音乐人"张广天之流,胸口戴着毛泽东的像章,居然把鲁迅先生也阐释成了毛泽东的信徒。

  我隐约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危险。其实,让这些愚昧者或者假装愚昧者觉醒过来也很容易:让他们换成那个念错一句话就被判处二十年徒刑的张某,让他们享受享受被皮带上的铜头抽打脸颊的滋味,让他们像大兴县的村民一样被专政机器活埋,他们还会热爱"文革"、还会歌颂"伟大领袖"吗?

  我以前也朦朦胧胧地听说,重庆"文革"的武斗堪称全国之冠,看到你在信中的描写,我才有了更加直观的印象。我想,我们有责任让那些悲惨的事件不再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中。捍卫记忆和拒绝遗忘是我们的方式之一。

  今年chūn节,你没有回家过年吗?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北京,想想也真可怜。北京又听不到鞭pào的声音,大城市里有多少过年的气氛呢?你的身边有好玩的朋友吗?你们会到郊外放鞭pào吗?

  而我,真想飞到北京来陪你啊。可是,不行,我要去看望外婆。我都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外婆了。趁着过年,我跟全家人一起回到了乡下的外婆家。在我们家人团聚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孤独地在小屋里准备论文的你来,鼻子就发酸。妈妈看出了我有心事。可是,我不告诉她。

  今天一大早,我趴在chuáng上给你写信,头未梳,脸未洗,却在镜中看到自己满面的光辉,双目灼灼的闪亮。因为我刚才一直躺着看你的信、读你的书--我把你的信和书随身携带着。一段段诚挚的文字搅活了我满身经脉,激活了我热血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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