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四"那代文人中,郁达夫最喜欢哭穷,却最懂得生活qíng趣。以他的xingqíng,恰恰适合在扬州居住。他懂得扬州的种种好处,而扬州也能给他提供在北京和上海所没有的宁静与平安。
郁达夫写船娘的这段文字,表面上虽然轻松自如,里面却充满了悲凉的气味。那是一种"yù将沉醉换悲凉"。他是孤独的,是不被人理解的。
他不喜欢肮脏的政治,可是肮脏的政治总是不放过他。
一九二七年,国共两大政治势力刀刃相见。郁达夫两不相帮,导致与左翼的创造社同仁决裂并脱离该社。同时,他也与右倾的《现代评论》脱离关系。这种遭遇,真像是《笑傲江湖》中不为正邪两派所容的刘正风和曲洋。
两年以后,他被安徽省教育厅列入"赤化分子"名单,并被迫离开执教的安徽大学。
次年,他因与鲁迅发起和参加"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被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呈请国民党中央予以通缉,并被列入"堕落分子"名单;同时,他被"左联"领导机关视为"投机和反动分子",被当场投票予以开除。
"世人皆yù杀,吾人独怜才"。只有鲁迅先生说,我懂得达夫的颓废。
郁达夫传记的作者袁庆丰,曾经谈到郁达夫生活过的江南以及他殉难的南洋,他动qíng地说:"在我的心目中,那永远是一片秀美丰腴的景色,我热爱和渴望那种成熟的绚烂。但我又知道,那里永远是我遥远的故乡,已无从回归而只有想象与期待。就如同那些俗世浊人,永难理解和感受郁达夫的孤寂qíng怀,那颓废的美,那悲怆的爱。这是一个没有英雄而又忽视和丑化英雄的时代,这更是一个没有诗人而又不需要诗人的时代。我的追慕与渴望,只能在心灵的陷阱中,默默腐烂,就像郁达夫的行踪,从江南到日本,已随风飘散,就像郁达夫的骨殖,在南洋的无名之地,永难被人发现。"他真是郁达夫的一个知己呢。
我也是郁达夫的知己。郁达夫表面上颓废,骨子里却满腔热血。我喜欢他的人和他的文章。后人多半没有读懂他的内心世界。他固然是一个有缺点的人,他的文章也固然是有缺点的文章,但是用一句老话来说,有缺点的英雄仍然是英雄,而完美的苍蝇依然是苍蝇。
我认为,郁达夫是现代作家中,仅次于鲁迅的一个大家。你同意吗?
最近又读到了什么好书?赶快推荐给我。我知道你学业繁重,所以再次叮嘱你要好好照顾身体。
我给你糙拟了几句"最高指示",你好好听着--
"请走人行道,按时去睡觉,三餐要吃饱,衣服不能少,每天想着我,早请示,晚汇报,不许到处跑!"
你如果执行得好,我以后定有"奖赏"。
你想要什么样的"奖赏"呢?你曾经告诉我,你小时候最喜欢看漫画故事《丁丁历险记》,我也喜欢。那对倒霉的杜邦兄弟让我笑出了眼泪。我跟弟弟经常抢着看。你要是好好执行了我的最高指示,我就奖励你一套彩色的《丁丁历险记》,好吗?
爱你的萱
两千年三月三日
六、廷生的信
萱:
你的最高指示,我一定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不说别的,仅仅冲着那套《丁丁历险记》,我也要努力奋斗一番。我心甘qíng愿当一头苯驴子,追逐你挂在前面的胡萝卜。
不过,你也要注意身体,下次见面,我希望看见你能够长胖一点。那样的话,我也奖励你一个礼物--一套《史努比漫画集》。这就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天龙八部》中姑苏慕容家的武功。
这些天来,我的创作状况非常好,一边写论文,一边写些小文章。论文我准备写到十万字左右才收尾。写一篇大论文,就好像搭建一座"七宝楼台"。一般来说,用在前期的酝酿上面的时间,要多于实际写作的时间。心中有了一张详尽的图纸,施工就易如反掌了。我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不làng费一分钟时间。每天读书和写作的时间可以达到十二个小时以上。我几乎没有一点疲倦的感觉--从早到晚都jīng神抖擞的。
这几年来,我的读书量和写作量都是惊人的,我的新作一篇接一篇地问世。有时,我也为自己旺盛的创造力而感到惊讶。
在认识了你之后,我的创造力更是直线上升。你是我的"催化剂"。一想到你,我就气定神闲。天下人全都不理解我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一个人理解我,我就满足了。
我常常不掩饰自己的骄傲,这自然导致某些同龄人的嫉恨。他们说,他才二十多岁,就出版了七八本书,一定泥沙俱下、水分很多云云。他们自己懒惰如猪--大学里有"九三学社"的说法,意思是某些人早上九点起chuáng,午觉则是下午三点起chuáng。他们却看不惯珍惜光yīn的人。
大学里整天昏昏噩噩的懒虫太多了。懒虫自然是一无所获。可是,一无所获的懒虫,又什么资格嫉妒勤奋的人的劳动果实呢?《圣经》中又说:
我经过懒惰人的田地、无知人的葡萄园,
荆棘长满了地皮,刺糙遮盖了田面,石墙也坍塌了。
我看见了就留心思想,我看着就领了训悔。
再睡片时,打盹片时,抱着手躺卧片时,
你的贫穷,就必如qiáng盗速来;
你的缺乏,仿佛拿兵器的人来到。(《圣经?箴言24:30-34》)
每个人都必须为他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负责。我选择勤劳,我获得收成,这是理所当然的。懒汉们的嫉妒我不会放在心上。
宁萱,你那在水边度过的童年,真是令人神往。你与外婆的那次远行,使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社戏》。其实,我也有跟你相似的童年生活。我生活的那个小镇,旁边也有两条小河。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工业污染,河中随手便可以捞到鱼虾。小时候我身体虚弱,外公是当地有名的中医,给我开出的药方是每天吃一条清炖的小鲫鱼。那时,吃鱼不用到市场上去买,而是直接到河边去钓。
经常是一大早,太阳还没有出来,天色灰蒙蒙的,我就跟外公扛着鱼杆出发了。我们也不钓多的鱼,每次就钓一条。然后踩着河边沾着露水的小糙回家。回家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天色却开始亮了。
通常都是外婆亲手做给我吃,外婆的烹调手艺一大家人都赶不上。虽然外婆是虔诚的佛教徒,长年吃素,但为了我这个最疼爱的小外孙,她不得不"杀生"。剖鱼之前,外婆要念上好半天的佛经。
现在,我身在北京,心中时常想念外公外婆,想念那水边的童年。宁萱,我猜想,你的外婆跟我的外婆一样慈祥而善良。她会把我也当作外孙的,正如我的外婆也会把你也当作外孙女。这样,我们两个都多了一个外婆,不是吗?
你的信中提到了郁达夫,他也是我喜欢的一个作家。与其说他是一个作家,不如说他是一个诗人。你在信中提到的那些他的遭际,也正是纯真的诗人与黑暗的时代的必然冲突。郁达夫的命运,这跟我在上次信中写到的嵇康的命运一样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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