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山_余杰【完结】(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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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惨烈的战役在台儿庄打响。这是日军侵华以后遭遇的第一次沉重打击。在台儿庄战役中,川军子弟是众多军队中一道打不垮的脊梁。

  那一仗,打得天昏地暗;那一仗,杀得血流成河。

  一个连接一个连的军队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堵住被敌军撕开的缺口。敌人的飞机不断地扔下炸弹来,而我军却毫无空中支援。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见势不妙,开始混乱地撤退。

  "杂牌军"却还在苦苦支撑着。他们像钉子一样钉在阵地上。到了最后的巷战阶段,外曾祖父依然坚守在前线指挥部里。满身是血的卫兵劝他撤退,他轻轻一挥手,表示誓与阵地共存亡。

  他身边的亲兵打完了所有的弹药,准备扛着鬼头大刀上阵。

  他敬他们最后一碗从家乡带来的五粮液。他含着泪,却豪气万丈地说:兄弟们,我们没有给父老乡亲丢脸。我们gān了这杯从家乡带来的美酒,下次我们要聚集在一起喝酒,将会是在另一个世界。我们的妻儿,将为我们感到骄傲。

  外面枪pào声震耳yù聋。日军的坦克隆隆地开了过来。他们像豹子一样冲了出去。

  第二天,当后援部队再次夺回这块阵地的时候,发现将军已经战死在指挥所门口。

  他手里的手枪已经打完了最后一发子弹,身上弹痕累累。他的神态很安详,血迹斑斑的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也许,他看到了故乡的青山绿水;也许,他听到了妻儿深qíng的呼唤。山水边,有他采药的足迹;家庭中,有他亲自教导的儿女。

  他身边的亲随全部都战死沙场,没有人知道将军是怎样殉国的,更没有人知道死难之前他在想些什么。

  很多年以后,我经过台儿庄,这里已经是一个繁荣的小城。当年的血雨腥风已经dàng然无存,我无法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残酷的厮杀。

  世事沧桑,今日良田古时墓。地上的人类在变迁,而天上的星斗却在永恒地闪烁。

  外曾祖父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坚qiáng的人。命运虽然没有安排他做自己喜欢做的事qíng,但他还是谦卑而负责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后来,当战士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他的口袋里还装着几张被鲜血染红的、字迹模糊的药方。他在战场上的时候,还念念不忘琢磨药方的配制。

  外曾祖父终于马革裹尸还,他光荣地为国家捐躯了。然而,他的壮举却并没有给后人带来荣誉--因为他是国民党的将军,这种身份是改变不了的。

  在一九四九年以后,外公外婆乃至舅舅、妈妈和姨妈们,两代人都受到了牵连,都没有一天好日子过。"文革"前夕,外曾祖父留在小镇上的宅院被没收了一大半,只留下旁边两间小厢房给外公外婆一家住。外公一家人的身份再度沦落,成为最底层的"贱民"。他们受尽了屈rǔ和白眼。

  然而,当我诞生的时候,已经是"文革"的后期,qíng况有了好转。房间归还了一半,外公也进医院恢复了医生的身份,他以高明的医术深受乡亲们的信赖。

  那个小院落是小镇上最漂亮的房屋。那里,是我童年的天堂。那时,爸爸妈妈刚到矿井上,还没有安顿好,我便在老家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那里,有宽阔的天井,有甘甜的井水。有雕花的木窗,有罩着蚊帐的大chuáng。依稀还有外曾祖父寂寞的身影。

  外曾祖父的一生,是一出比戏剧还要jīng彩的戏剧,仿佛是"南柯一梦"。他在命运一次又一次的错位之中,不断进行着正确的选择。他是一个好军人,也是一个好医生。

  后来,外公子承父业,一生从医--外曾祖父一生最大的愿望是当医生。他救治了无数的病人,是地方上有名的医生。要是外曾祖父地下有知,也该欣慰了吧?

  由于父辈的牵连,外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被剥夺了当医生的权利。在最艰难的时期,外公编糙鞋买,而外婆则制作酸辣萝卜片买。外婆的萝卜片切得像纸一样薄,调料也加得恰到好处。一分钱十片,是孩子们每天都离不开的美食。在那些困乏的日子里,酸辣萝卜片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是百吃不厌的零食。

  外公与外婆摆在门口的两个小摊子,成了小镇上的一景。人们没有嘲笑他们,反倒尊重他们。他们虽然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却始终没有丧失自己的尊严。

  外公将外曾祖父留下来的几箱子线装古书藏在阁楼的夹层里。它们终于逃过了红卫兵的搜查。而正是这些线装的古书,成了我文学道路上的启蒙读物。这些古书中,有《诗经》、有《全唐诗》、有《红楼梦》……记得多少个夜晚,我在昏huáng的油灯下,忘qíng地阅读这些书籍。直到外婆怕我太劳累了,心疼地走进来,灭掉灯劝我早点上chuáng睡觉。

  这些书中,还有外曾祖父的批注。在那些淡淡的字迹中,我似乎能够看到他的寂寞和哀愁,他的柔qíng和侠骨。"葡萄美酒夜光杯,yù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大概是外曾祖父最喜欢的一首唐诗,因为旁边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批注。

  因为郁达夫,因为外曾祖父,因为千千万万惨死的同胞,我绝对不原谅日本人,绝对不原谅那些死去的和活着的军国主义者。有人说我的文章中对日本人太仇恨了,他们却不知道这种仇恨的来源。

  宁萱,听完我给你讲的这个真实的故事之后,你该理解我对日本的"成见"吧?

  他们绝不是我们"一衣带水"的"友邦"。直到今天,他们都还在侵占我们的钓鱼岛。他们的军舰在那里耀武扬威。前两年,香港著名的保钓人士陈毓祥试图登上钓鱼岛,他的小船却被日本的军舰故意撞翻,致使他被汹涌的海水淹死。可是,这样惨烈的事件,我们作为一个"站起来"的大国却闭口不提。

  在看待日本人的问题上,我确实无法"宽容"和"理xing"。

  爱你的廷生

  两千年三月十九日

  九、宁萱的信

  廷生:

  听完你外曾祖父的故事之后,我理解了你对日本人的"不宽容"。

  这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经历了多少戏剧化的变革啊--在这一场场的变革之中,几乎所有中国人的命运,都是一出开演以后就无法预料其结果的戏剧。

  你的外曾祖父是这样,我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乃至爸爸妈妈们,难道不也是这样吗?你应当为你的外曾祖父写一部传记,一部又不仅仅属于他的传记,而是他们那一代人的传记。用善与恶去言说历史,太单薄,也太苍白。

  人生有的时候确实就是"南柯一梦"。只是,有的人被动地承受一切,有的人却毫不妥协地充当自己梦境的编剧。有的人醉生梦死,有的人却悚然惊醒。我们属于哪种人呢?

  你在信中提到"南柯一梦"这个典故。你知道这个典故发生在哪里吗?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我生活的扬州。

  经过汶河北路驼岭巷的时候,我经常看到一棵古老的槐树。这可不是一棵普通的槐树,它隐藏着一个中国古代文学中源远流长的母题,隐藏着一个一千多年以前奇妙诡谲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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