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振业说着,哈哈地笑了起来,催他们快来见礼。
俞剑平、俞夫人全过来了。胡孟刚趑趄着也凑上来,心中总觉未必这么容易,眼睛不由盯着豹子的脸。肖国英守备也直看豹子的神色。果然,豹子直挨到俞氏夫妻一个抱拳、一个裣衽,全都过来,他忽然叫了一声:“慢来!”身子往后一挫,手往背后一背,向武胜文、美青年叫道:“喂,他们这一套又来了!”
武胜文横到胡跛子面前,笑说道:“这位胡爷,您先慢着。……”刚要委婉地说调侃话,那美青年忍耐不住,仰面狂笑了数声,道:“朋友,今天聚了这些人,大概他们不是净为听阁下高论的;敝友的来意纯然是以武会友。你阁下他乡遇故知,要想叙旧,未尝不可;只是我们都等不及了。俞镖头,我在下要先领教您的拳、剑、镖三绝技,您请宽去大衣服,我们前面去吧。”
俞氏夫妻面面相觑,有心答腔。胡跛子勃然震怒,喝道:“呔,小朋友,我不认得你呀!我是和你们当家的说话;你们当家的是我的师兄。你少cha嘴接舌!”他明知青年必是豹子之友,故意大声道:“袁二哥!我说,你我兄弟讲话,请你少听别人的挑拨。你知道人家安着什么心,是不是坐山观虎斗?二哥,咱们哥四个眼看三十年的jiāoqíng了,我也说了一会子了,俞三哥也给你作了好几次揖了。二哥,咱们是自家人,咱们别扯到外圈上去。咱们别听别人的僵火。二哥,我刚才的话,你总得赏个面。”
飞豹子虎目连翻,已看出自己若不说决裂的话,胡跛子势必粘缠不已,而且师妹丁云秀既已到场,也必有一番话;今日之事,若不翻脸,就不免云消雾散,落个虎头蛇尾了。想罢,竟哂然一笑道:“对不住,胡爷,刚才我称您贤弟,是我忘qíng高攀了。我是何如人也?我怎能跟你们哥几位论起同门来?我跟您哥几个叙旧,我也得配?我是太极门的人么?老实说一句,不怕得罪你。我是山洼子里的野人,我和你,和肖老爷还可以说是熟识人,我和这位大名鼎鼎的俞镖头,隔着门户,离得很远,身份更差得多。我这趟来,专为慕名求教。胡五爷,肖九爷,当年的事,你们总不能忘了吧。我是谁?俞爷是谁?你二位又是谁?你们怎么跟我论起同门来了。胡五爷,你知道我的受业恩师是何姓何名?你可晓得我会哪一门的功夫么?我不会太极剑,我不会太极拳,我不会十二金钱镖。我使的是这家伙! !铁烟袋杆!要凿凿‘刘海洒金钱’的法宝。闲话少讲,叙旧等明天再说!”
飞豹子公然揭起旧帐。虽然含着笑,悻悻之态未露,悻悻之声已溢于言表。胡跛子登时瞪了眼。“果然他还是记恨废立那桩事,这可怎么措辞解说呢?越次传宗,气走了袁师兄;今日的袁师兄,早已不在太极门了。……”
胡跛子也是怒气太盛,只气得发哼道:“好,你不认我这个师弟了!我且问你,你是太极丁的徒弟不是?你管太极丁叫什么?是不是叫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真格地翻脸不认帐?”
胡跛子翻了,肖国英连忙抢过来说:“袁师兄不要说笑话了!你是丁老师的门徒,你在师门最长最久,你身受师恩,比我们后学还重。你纵然因故没有出师,太极门仍有你的名。袁师兄,天地君亲师,五常大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小弟服官半生,只知事君以忠,jiāo友以诚。不幸师兄和俞师兄有这意外一举,我论jiāoqíng,论……”(叶批:言之有理。)
飞豹子勃然道:“你跟我论王法么?你是官,你尽管把我拿下。”
肖国英大笑道:“岂有此理?我和袁师兄论的是师谊。论师谊,你我四人仍是三十年老同学。今天的事,胡五哥向您qíng恳好半天。袁师兄你无论如何,也念在师门当年……”
袁振武不耐烦道:“又是念在当年,念在当年什么?”
胡振业大声说:“念在什么?念在当年丁老师待你到底不错,没拿你当亲儿子一样看待么?你对他的女婿女儿,该怎么照应?你就居然瞪眼不认人?”
飞豹子大怒,狂笑道:“好!我本不愿提当年,你们偏要提。我本不是太极丁门中人了,你们偏说我是。好了,我的确在丁门混过七八年,我的确深受师恩;丁老师的确拿我当儿子看待过。可是后来怎样?饶用尽苦心,竭尽子弟之职;八月二十六日那天,大庭广众之下,把我送忤逆了!旧事请你们不要提吧,提起来不值一笑。你们也想一想八月二十六那天!”说这话时,面对胡、肖怒气汹汹,却不敢觑丁云秀一眼。
丁云秀拦住二友,暗掣俞剑平,裣衽上前;赔笑道:“袁师兄,你说得很对;想当年实在是先父做错了,很对不起师兄。可是师兄,我夫妻在师兄面前,没有错了一步啊!”
丁云秀道:“记得我先兄天夭以后,舍下里里外外,全都倚仗师兄。先母不是拍着你的肩膀,含泪说‘有这个二徒弟,比亲儿子还得继’么?那时二哥也不见外,事事替先父cao心;我不知二哥心里怎样,我们是拿二哥当亲骨ròu一般看待的。不幸先父过于看重师训,为要发扬金钱镖法,这才越次传宗,把你俞三弟提为掌门户的人;也不过教他代教肖九弟他们哥几个罢了。名分上,仍把二哥当大师兄看;还要把二哥转到三门左氏双雄门下。先父这一举,我们都觉得失当,但是你可记得……”
丁云秀手指俞剑平道:“他是何等惶恐不敢当?我又是何等替你着急发话?就是胡、肖二弟,又是何等代你扼腕?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先父已经把事做错了;二哥外面失去掌门户的名分,骨子里先父还是处处倚仗你,教你当大师兄。不幸二哥因母病还乡,他们哥三个想奉师命,亲去送行,不过没赶上罢了。自从二哥别后,我们哪一天不在悬念?各处访问,音讯毫无。今日故旧重逢,我丁云秀父兄早殁,更没有骨ròu亲丁,只剩二哥你一人了。二哥,你不看俞剑平素日敬事你的意思,你也不能难为小妹我啊!……”
丁云秀的话转为凄凉的声调。飞豹子的怒焰渐下挫,也不禁失声一喟。他的眼神仍不敢正看丁云秀,心血直沸;前qíng旧怨,缠在一处。
丁云秀仍往下说:“我们三十年的旧谊,请二哥看宽一步吧。从前的错处,果然有教人下不去的地方,现在也无须细谈;我夫妻今天当着群雄诸友,特来赔罪。二哥,你务必接受我夫妻这番歉疚之qíng。我可以说一方替剑平道歉,一方替先父追悔。二哥总是给我留有余地。至于镖银的话,悉听师兄尊裁,教我怎样办,我就怎样办。事qíng总有一个了局,我们决不敢违拗师兄的吩咐。常言说的好,有师从师,无师从兄,现在只有二哥了。二哥有话,只管说。……”说罢,重复施礼。
飞豹子惶然了。飞豹子是个倔qiáng汉子,软硬都不吃。然而现在,人家是夫妻俩双双抵面,一口一个师哥,再三作揖打躬,道歉赔礼。人家已经自认“不是”了,而这“不是”又不尽是他夫妻本身的;自己再要深究,就是迁怒。飞豹子有点招架不开了。把旱烟袋吸了又吸,沉默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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