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集_龙应台【完结】(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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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你在九三页上写:一位计程车司机开车撞过马路上一个大坑;受惊之余,骂了一句“cao国民党”,你说“这个司机完全错了”,“他的咒骂完全不公平”。然而,我却对他的骂发出会心的微笑。我想假使你肯比较客观地理解台湾的党政关系,理解每一表象背后的结构因素,理解一个良民所受到党政军警税特众多衙门的长久欺压,你也会发出会心微笑的,或者你会感慨地沉默了。因为这根本不是仅仅在咒骂,有没有行路无坑的权利而已!而是在长期非宪bào力的压迫下,在无数重税,无数过桥、过路费、停车费、行政规费的盘剥下,最无奈而可伶的泄恨方式啊!说他无奈是因为根本无法无理可争,遑论什么管道不管道!而之所以可怜是指,在我们台湾,只准讲反话,不准讲真话,挨打你要说不痛,被关你要说感激德政,好要说不好,不好要说好。否则,就像去年的一位计程车司机——老兵余新民一样,向乘客吐露不满政府,思念大陆亲人的心声,遭乘客检举,结果以“为大陆宣传”

  的罪名;送到绿岛,小小夜曲凄凄唱了!

  试问:小老百姓虽然知道个人至少拥有那些权利,但眼见“合法”武力,肆无忌惮地侵入个人权利及私有财产的范围,占地为王,个人既无能自卫,法律又站在qiáng权的一方,你说那位司机不这样骂,又能如何?三、请恕我犯了爱抬杠的毛病,在《以“沉默”为耻——为高雅市民喝彩》一文中,我觉得你下笔似乎太快了!你说:“苏南成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派任为高雄市长:他有魄力、有勇气对准了脓包下刀。”我倒觉得这话有点矛盾在,那就是:如果他“知道”他为什么被“派任”为高雄市长,而他又是有魄力,有勇气的人,那么,他绝不会就任高雄市长;如果他就任,他就不是有魄力有勇气的人。因为依据宪法,他只能被选,不能被“派”。再依据中央法规标准法,他之就任不是合法,勉qiáng只可说合令。请问一个口念三民主义,动机以法以权qiáng制人民,而自己却可以为了升官发财,漠视“总理遗训”,不管法律,不讲道理的人,可以称为“有魄力”“有勇气”么?在这篇文章中,你把摊贩比为“脓包”“坏人”,而为高雄市民(或者线民)喝彩。

  我知道你身处上流社会,可以出国留学,可以出有轿车、住民洋房,可以不必为了生活去沐风沐雨,可以不必见到警察就逃,在街头奔命? .然而,身为下流社会的一员,我希望你正视贫困小民生命的尊严与生存的权利。

  你可知道在邦jiāo断绝,外贸疲弱,地小人多,工商不发达的海岛台湾,升斗小民是怎么求生的?你可知道在农村破产,农产品被低压中,农民辛苦经年,收入不敌一个工厂工人时,农民是如何活下去的?你可知道政府只管收税,不管失业救济,劳动法令残缺,闭只眼睛执行的qíng况下,劳工受伤,劳工被解雇,找不到工作,是如何解决每日开门七件事的?你可知道矿灾工人死亡,成为植物人,政府及劳保给付如杯水车薪,民间捐款被台北县政府留下一半,矿工子女是如何过活的?? .台北、高雄及其他城镇的jì女、乞丐、摊贩之所以存在,绝大部分不是这些人天生下贱,不知廉耻,甘愿在街头淋雨吃尘砂,而是有很多很多原因,bī着他们不得不出此下策。试问:人心都是ròu长的,人都知道追求富裕、舒适与尊荣,若不是万不得已,谁愿如此生活在yīn暗角落,面对卑微而悲惨的人生呢?“朱门酒ròu臭,路有冻死骨”,知识分子如果可以无视于酒ròu臭之当前事实,而独责冻死骨的碍眼,这也冷酷的近乎没有人xing了!

  当然,都市应该现代化,应该整洁,摊贩应该有一个适当的管理。然而读过现代西方理论的你,应该知道都市现代化不能孤立的看,要求都市整洁也不能单单苛责摊贩。

  你为什么不问问北高二市府,征收了天文数字的捐税、规费及罚款,到底有多少钱用在为市民谋福的项目上?台北市十六区“社会福利服务中心”,只有人事及行政费,没有活动及服务费,市政府如此漠视社服,却可以胡乱设计工程,设计了不算,白花三千万设计费,更不必论许多工程做了挖,挖了做,到底làng费多少民之膏血?在多如牛毛的市府法规上,绝大多数都只知道禁止、不准、罚款、拘留、没入、qiáng制征收(以市价四五成),在这群贪权成xing的官僚眼中,政治就是管理,法令就是管制,却很少人知道:

  为人民的生活、社会的发展负起责任,才是政治与法令的积极目的啊!

  想一想:社会上一职难求,一枝难觅,升斗小民除了用最原始的商业行为养家活口之外,又能如何?难道要他们去偷去抢?市政府有钱、有权、有人,却不负起养民的义务,又在市政上乱搞,知识分子不敢指责也就罢了,怎可反过头来,落井下石,指骂摊贩呢?老实说,台湾的文人特别会自命清高,也特别低贱,缺乏民胞物与的jīng神,更不知何谓“知识良知”?何谓“爱人敬人”?对稼穑之艰难充分无知,歌德献丑却唯恐后人。

  报纸上“英明伟大”、“感激德政”、“自由安定”是他们不经大脑的口头禅。为虎请命,为墙为日本神社请命,就是他们最英勇的事迹了!然而,许多小老百姓被非法拘留,拘留几天后bào死,人权人命受到最目无法纪的践踏(如不信我可举证)。却从未见到这些文人,用其为虎请命的言词,关怀一下死难的可怜同胞!难道所谓的文人良心,就是“只问畜牲,不问苍生”?

  所谓文人道德观,就是虎命重于人命,虎权重于人权?你——龙教授,不但是个大学教授,还是一个知识分子,不但有知识,还有爱心,不愿关在象牙塔中,吟哦现代歪诗,而以可贵的dòng察力,关怀我们的社会,这是我特别钦仰你,愿意给你写这封信的原因。但我也殷盼你,不要被纸面资料框住,不要被自我成见蒙蔽,更不要向这些低俗文人看齐。多走出校园门墙,到各处看看,在民生乐利,进步繁荣的背后,是些什么景象。但愿经过了现实的磨洗,你会对这片大地人民,做出更伟大的贡献!

  读者敬上二月二十二日

  引蛇出dòng

  龙小姐:

  我真想不通中常委办的报纸怎会容许你在那里撒野放火?尤其是在这选举前夕?你们不会是在玩什么“引蛇出dòng”的把戏吧?如果你是在“玩真的”,我倒觉得你们这些学院派的人物(区区在下是个“跑江湖”的,所谓太平洋上的腓利斯坦人是也)实在天真得可爱。人家说我们没有信心危机,你居然那么气愤,真是笑死贫道。你难道没听说过慧能的禅宗公案?“贫僧本无信,施主亦无稽。本来无信心,何来心危机?”废话!我们当然没有信心危机。

  在下并不怀疑你的智商,只不过担心像你这样天真烂漫(假如你是真的),恐伯很快就会灰头土脸。

  首先,你有没有看清楚,你所谓的那一伙“默默播种、耕耘的有心人”,那些要出版“人间”的“理想主义者”和出资人当中,有没有达官贵人的媳妇和嗲声嗲气的女作家?有没有装出一脸“理xing、公正”之像的apologist和whitewasher?有没有奉御命出来唱黑脸做陪衬的?有几个是真正的、良心的,社会工作者?你们的出资人经得起吓吗?其次,你有没有弄清楚权力的本质?有没有搞清楚对象?你知不知道“清君侧”事实上就是在“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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