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瓦勒诺先生是谁?”玛蒂尔德不安地问。
“如果您认识他,您就不会对成功有所怀疑了。这个人能说会道,胆于大,脸皮厚,是个粗人,天生一块领导傻瓜的材料。一八一四年把他从贫困中救出来,我还要让他当省长。如果其他陪审官不随他的意投票,他能揍他们。”
玛蒂尔德略微放心了。
晚上还有一番讨论等着她。于连不想推长一种令人难堪的场面,再说他认为其结局不容置疑,便决定不说话。
“我的律师会说活的,这就很够了,”他对玛蒂尔德说,“我在所有这些敌人面前亮相的时间太长了。这些外省人对我靠您而迅速发迹感到恼怒,请相信我,他们没有一个不希望判我死刑的,尽管也可能在我被押赴刑场时像傻瓜似地痛哭流涕。”
“他们希望看到您受rǔ,这是千真万确的,”玛蒂尔德回答道,“但我不相信他们是残酷的。我来到贝藏松,我的痛苦已经公开,这已经引起所有女人的关切,剩下的将由您那漂亮面孔来完成。只要您在法官面前说一句话,听众就都是您的了……”
第二天九点,于连从牢房下来,去法院的大厅,院子里人山人海,警察们费尽力气才从人群中挤过去。于连睡得很好,镇定自若,对这群嫉妒的人除了旷达的怜悯外,并无别的感qíng,而他们将为他的死刑判决鼓掌喝彩,但是并不残bào。他在人群中受阻一刻钟,他不能不承认,他的出现在公众中引起一种温柔的同qíng,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没有听见一句刺耳的话。“这些外省人不像我想的那么坏,”他对自己说。
走进审判厅,建筑的优雅使他不胜惊讶。纯粹的哥特式,许多漂亮的小柱子,全部用石头jīng酸细刻出来。他恍惚到了英国。
然而很快,他的注意力被十二个到十五个漂亮女人吸引住了。她们正对着被告席,把法官和陪审官头顶上的三个包厢塞得满满的。他朝公众转过身,看见梯形审判厅高处的环形旁听席上也满是女人,大部分很年轻,他也觉得很漂亮;她们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了关切之qíng。大厅里剩下的部分更是拥挤不堪,门口已厮打起来,卫兵无法让人们安静。
所有的眼睛都在寻找于连,终于发现他来了,一直看着他坐在略高一些的被告的座位上,这时响起嗡嗡一片充满惊奇和温柔的关切的低语声。
这一天他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他穿着非常朴素,却又风度翩翩;他的头发和前额楚楚动人;玛蒂尔德坚持要亲自替他打扮。于连的脸色极其苍白。他刚在被告席上坐下,就听见四下里到外有人说:“天主!他多年轻!……可这是个孩子啊……他比画像上还要好看。”
“被告,”坐在他右边的警察对他说,“您看见那个包厢里的六位夫人吗?”他指给他看陪审官们落座的梯形审判厅上方突出的小旁听席。“那是省长夫人,”警察说,“旁边是德·N…候爵夫人,她很喜欢您;我听见她跟预审法官说过。再过去是德维尔夫人……”
“德维尔夫人!”于连叫了一声,脸胀得通红。“她从这儿出去,”他想,“会写信给德·莱纳夫人的。”他不知道德·莱纳夫人已到了贝藏松。
证人的发言很快听毕。代理检察长念起诉书,刚念了几句,于连正面小旁听席上的两位夫人眼泪就下来了。“德维尔夫人的心不会这么软,”于连想。不过,他注意到她的脸红得厉害。
代理检察长做悲天悯人状,用蹩脚的法语极力渲染所犯罪行如何野蛮;于连看到德维尔夫人左右几位夫人露出激烈反对的神色。好几位陪审官看来认识这几位夫人,跟她们说话,似乎在劝她们放心。“这不失为一个好兆头,”于连想。
直到这时,于连一直对参加审判的男人们怀有一种纯粹的轻蔑。代理检察长平庸的口才更增加了这种厌恶的感qíng。但是,渐渐地,于连内心的冷酷在显然以他为对象的关切表示面前消失了。
他对律师坚定的神qíng感到满意。“不要玩弄词藻,”他对律师说,律师就要发言了。
“他们用来对付您的全部夸张手法都是从博须埃那儿剽窃来的,这反而帮了您的忙,”律师说。果然,他还没说上五分钟,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拿起了手帕。律师受到鼓舞,对陪审官们说了些极有力的话。于连颤栗了,他觉得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伟大的天主!我的敌人会说什么呢?”
他的心马上就要软下来了,幸亏这时候,他无意中看见了德·瓦勒诺男爵先生的傲慢无礼的目光。
“这个混蛋的眼睛炯炯放光,”他暗想,“这个卑劣的灵魂获得了怎样的胜利啊!如果我的罪行造成了这种结果,我就该诅咒我的罪行。天知道他会对德·莱纳夫人说我些什么!”
这个念头抹去了其它一切想法。随后,于连被公众赞许的表示唤醒。律师刚刚结束辩护。于连想起了他应该跟律师握握手。时间很快过去了。
有人给律师和被告送来饮料。于连这时才注意到一个qíng况:没有一个女人离开座位去吃饭。
“说真的,我饿得要死,”律师说,“您呢?”
“我也一样,”于连答道。
“您看,省长夫人也在那儿吃饭呢,”律师指着小包厢对他说。“鼓起勇气来,一切都很顺利。”审判重又开始。
庭长作辩论总结时,午夜的钟声响了。庭长不得不暂停,寂静中浮动普遍的焦灼,大时钟的声音在大厅中回dàng。
“我的最后一天从此开始,”于连想。很快,他想到了责任,感到周身在燃烧。到此刻为止,他一直挺住不心软,坚持不说话的决心。然而,当庭长问他有没有什么要补充时,他站了起来。他朝前看,看见了德尔维夫人的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他觉得这双眼睛非常明亮。“莫非她也哭了?”他想。
“各位陪审官先生:
我原以为在死亡临近的时刻,我能够无视对我的轻蔑,然而我仍然感到了厌恶,这使我必须说几句话。先生们,我本没有荣幸属于你们那阶级,你们在我身上看到的是一个农民,一个起来反抗他的卑贱命运的农民。”
“我对你们不求任何的宽怒,”于连说,口气变得更加坚定有力。“我绝不存在幻想,等待我的是死亡,而死亡对我是公正的。我居然能够谋害最值得尊敬、最值得钦佩的女人的生命。德·莱纳夫人曾经像母亲那样对待我。我的罪行是残忍的,而且是有预谋的。因此我该当被判处死刑,陪审官先生们。但是,即便我的罪不这么严重,我看到有些人也不会因为我年轻值得怜悯而就此止步,他们仍想通过我来惩罚一个阶级的年轻人,永远地让一个阶级的年轻人灰心丧气,因为他们虽然出身于卑贱的阶级,可以说受到贫穷的压迫,却有幸受到良好的教育,敢于侧身在骄傲的有钱人所谓的上流社会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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