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潘二嫂”往哪一站,一开口演讲,围观的市民,凡是身上带着钱包的,不管你是否认为“pào轰派”有理,你都会不由自主地将手伸进衣兜掏出钱包来!
“潘二嫂”就具有这等本事!她那表qíng,她那声音,就是能令你感动!她仿佛具有某种魔力似的。
而在她身旁,“别动队”员抬着一个大箩筐,人们纷纷往那箩筐里扔钱。连孩子也不例外。每次她都能募捐到满满一箩筐钱!
“文化大革命”中的中国老百姓,十分的“仗义疏财”。他们普遍比现今要穷得多,却普遍不如现今的人们对金钱看得那么重。这也是“潘二嫂”当年次次募捐成功的条件之一。
倘若今天,纵有十个“潘二嫂”,为着更加能引起人们高尚qíngcao之目的,只怕是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募捐到一箩筐钱!修复万里长城啦,中国儿童基金会啦,支援非洲灾民啦,工资二百来元的人,也是只舍得捐出一角二角的。国库卷如不是分配指标从工资中扣除,十有八九的人可能就不买。
一切都今非昔比了。
中国人的头脑不再象“文化大革命”中那么简单了,甚至是变得过分的jīng明了。因而从前那种“仗义疏财”也是今非昔比了。我有时简直不能不怀疑:这也算是一种“反思”么?我很迷惑……
当年“pào轰派”中有一说法——“范大哥”的理论,“潘二嫂”的口才,冯司令的组织能力。冯司令者,冯昭逢也。他们被合尊为“三杰”。
我们能不觉着是种荣幸么?
“潘二嫂”在募捐时,“捍联总”有好几次可以捉拿她,但据说潘复生有指示,对“pào匪三杰”,没经省“革命委员会”下令,不得捉拿。更不得加以伤害。
在这一点上,公正论之,潘复生还是挺爱才的。他一直到最后,大概仍怀着几分劝降他们的幻想。当然只能是幻想了。
而“潘二嫂”不许我们这些写了血书投奔“pào轰派”大本营的中学生参加那一天大规模的营救行动,无疑是不忍我们也去冒一次出生入死的危险。体现着女xing的善良。
“文化大革命”期间,在仇恨、恐怖、无谓的似乎有理xing实则无理xing的种种疯狂行动中,的确也时时有良知和人道的光环闪耀。它说明到底毕竟是人而不是疯子进行的运动。是人在gān着疯事。
那个带我洗澡的人,又带我们到“pào轰派”家属们的住地,分别给我们安排睡觉的地方。“pào轰派”的家属们,十几家几十人合住在各个车间内。各个车间都很冷。
女人们在哭,孩子们在叫——是那些被“捍联总”抓去的人的家属。
我身临其境,对他们的一种巨大的同qíng和怜悯顿时从心底涌起,觉得是来到了受bào政压迫者中间,产生了一股要与那bào政呐喊着挑战的刚勇豪烈的气概。其实,当年受压迫的又何止“pào轰派”及其家属呢?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不都是在受着一种bào政的压迫而同时又压迫着别人么?bào政也并不能说是“东北新曙光”,它毕竟代表着力图安定的趋向。bào政是“文化大革命”本身。“捍联总”和“pào轰派”不过都是那bào政的必然产物。在这二者之间,是无所谓正义和非正义无所谓是与非的。
忽然响起了警报声。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捍联总”的一支人马,趁大本营实力空虚,发起了进攻。扬言要一举拿下“哈一机”这个“pào轰派”的顽固堡垒。
于是一片紧张。女人们更哭。孩子们更叫。
几十名留守大本营的“pào轰派”战士聚集到了一起。
其中一个大声对女人和孩子们吼:“不要哭!不要叫!你们哭,你们叫,‘捍联总’也是不会发慈悲的!有我们几十个人在,就保证你们的安全,绝不会让‘捍联总’攻进来的!”
几十名老工人也自觉组织起来,人人寻找到可以当武器的东西,对他们说:“我们跟你们一块去守卫前后大门!今天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俩赚一个!”“死了,咱们的人会给咱们报仇的!”“男的女的,老少爷们,王八蛋‘捍联总’要是真攻进来了,谁也不许作孬种!咱们生是‘pào轰派’的人,死是‘pào轰派’的鬼!”
有个女人也振臂高呼:“姐妹们,咱们也要cao家伙,跟王八蛋‘捍联总’拼命呀!”
于是女人们,连同一些半大孩子,在这样一种同仇敌忾qíng绪的互相煽动下,也纷纷寻找应手的武器,预备拼命。
我激动得要哭,何等豪烈的场面!我所渴望体验的悲剧jīng神和英雄主义,是整个儿将我主宰了。
我寻找到了一跟长铁棍,紧紧地握在手中。
于是人们冲到了院子里。
几盏探照灯开了,院子里亮得如同白昼。
一部分人扑向前后门。一部分人守卫在四面高墙下。
我甚至想象到了“哈一机”被攻占后的惨景:男女老少的尸体横倒竖卧,人人死后手中仍紧握带血的武器。想象到了被母亲死前掩护地压在身下的幼儿,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哇哇哭声。想象到了我自己应该怎么个死法才更英雄更悲壮,临死应该呼喊什么口号。按照我的想象,也可以说按照我的意愿,我应该在其它人全都死光了之后再死。应该面对着无数的一步步包围上来的“捍联总”们,怒目而视,首先毁掉武器。可惜我拿的是一根长铁棍,只有塞进炼铁炉才能毁掉。要拿的是一支枪就好了。就可以做到死了也不将武器留给敌人了。要拿的是一根爆破筒就更其好了!那就可以做到与敌人同归于尽了。关于武器的这一节想象,虽然英雄得可以壮烈得可以,悲剧味儿也十足,但分明地是只能想象一番,根本无法实现,只得不去细想。呼喊什么口号却是完全可以早作打算的。我想到了雨果小说中那个法国骠骑兵上尉,他在滑铁卢为拿破伦而战死的时候,面对一步步向他包围的英军喊了一句什么来着?对,只喊了一个字——“屎”!那当然是很轻蔑的意思啦!不过“捍联总”们能领悟么?他们要是没看过雨果的《九三年》呢?要是虽然看过了并不记得那么一名英雄的法国骠骑兵上尉呢?他可不是书中的主人公啊,仅仅是个被雨果一笔带过的无名角色呀!那就再喊一句“pào轰派万岁”吧!
屎——
“pào轰派”万岁——
英雄是足够英雄的了!壮烈是足够壮烈的了!似乎总归还缺少点悲剧味儿……
对,对,“毛主席万岁”是不能不喊的!为毛主席而战而死,毛主席在北京却肯定不知道,还不是悲剧么?当然是为毛主席而战而死了!不是为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我和这么多人又是为了什么图的什么呢?
只喊三句口号。再多一句也不喊了。大概英雄地壮烈地死前,也只来得及喊三句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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