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中国人_易中天【完结】(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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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在中国无论做人做事,都带有表演xing质,甚至根本就是“做戏”。因为在中国人这里,任何人都不是天生的,而是“做”出来的,并且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什么是“做”?就是表演,即戏曲剧本上所谓“作某某状”。中国人在“做人”时,常常要“作某某状”。——父母面前作听话状,老师面前作勤勉状,长辈面前作恭敬状,皇帝面前作忠诚状,领导面前作服从状,群众面前作谦虚状,女友面前作潇洒状,男友面前作娇嗲状。总之是只要面对“观众”,就要进入“角色”。担任什么角色,就作什么“状”。

  不过,一个人的角色,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在儿子面前是老子,到了老子面前便是儿子。此外,年龄的增长,名声的得失,地位的升降,财富的盈亏,都会引起和造成角色的变迁。所谓“一阔脸就变”,就是说地位高了,财富多了,角色大了,面子也大了,对于先前和自己面子相等的人,便会不大看得起。

  所以,中国人必须有角色更换以后面子也随之更换的应变能力和心理准备,同时也要有能保持不变的能力。具体来说是:当角色变小时,面子也要相应地立即缩小,免得人们说你不懂规矩;相反,当角色变大时,面子则不一定相应地立即放大,这样可以获得“谦和”、“念旧”、“不忘本”的好评(也是一种面子),也可以免遭“一阔脸就变”的物议(遭人物议也难免丢脸)。《儒林外史》第二回写范进中了生员,身份和角色都发生了变化,他的丈人胡屠户便来和他讲“面子经”,说是“你如今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面前妆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胡屠户这些话中虽不乏混账之处,但抽象地看,也还是符合“面子逻辑”的。及至范进中了举,成了“老爷”,张乡绅亲自来贺时,胡屠户便不但自己也不敢再“妆大”,甚至连“面”也不敢出来了。这正是角色变换之后所必然引起的面子变换。

  因此,在社会jiāo往中,要想不伤对方的面子,最好先弄清对方此刻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比如你的一个老朋友、老同学或儿时伙伴此刻发达了,当了官,做了教授,出任了董事长或总经理,那么,在他的办公室里,当着他的同僚或下属或学生或雇员的面,便断然不可呼叫他的小名或绰号,甚至不可直呼其名,免得他当场下不了“台”。比如陈胜当长工时,曾与伙伴们相约云:“苟富贵,勿相忘。”后来陈胜当了王,伙伴们来找他,却不懂规矩,叫他的名字,说他的中国,大伤了陈胜的面子。结果怎么样呢?不但没能共富贵,连吃饭的家伙都丢了。

  同理,要想给一个人以面子,最便当的办法就是改变他的角色,让他由配角升格为主角,或候补主角。这种升格可以有真实和虚拟的两种。真实的如升官、升职称等,虚拟的如赐紫金鱼袋,赏穿huáng马褂等。虚拟的升格还可以仅仅只是口头上的,比如称年龄、辈分比自己小的人为“兄”,或自称“鄙人”、“在下”、“区区”等。总之,只要对方在心理上感到变换了角色,就同样行之有效。这就好比演戏。配角抢主角的戏,是“犯规”(qíng节严重者要被开除出戏班);主角给配角让戏,则是“赏脸”——把原本属于自己的脸谱赏给对方。既然是赏脸,那么,它也就是殊荣、恩典,至少也是客气、qíng分,不能“给脸不要脸”,但也不能白要,而必须回报。回报的方式因人而异。如果对方与自己原本平起平坐,那么对方的让戏便是谦让,必须以略高一级的规格把“脸”还回去;如果对方地位高了许多,就是赏赐,自己可能已无“脸”可还,只有报之以身家xing命;如果对方地位低得多,则原本无戏可让,但既有孝敬之心,自然也该“赏脸”。总之,在社会jiāo往中,只要大家都能让着点,那就大家都有面子,都有“戏”。

  有意与无意

  戏是给人看的,所以面子必须好看。

  事实上但凡可以称之为“面子”的,都无不好看。这就像中国戏剧舞台上的脸谱,无论忠jian贤愚,都一律画得漂亮,富于装饰美。比如历史上的bào君、昏君,死了以后,也要有一个“谥号”作为最后的面子。这面子当然不能叫“昏”、“bào”、“戾”,只能叫“幽”、“厉”、“灵”。如果你不懂“谥法”,便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贬义。还有一种更妙的,叫“恭”,是“知过能改”的意思。既然知过能改,则先前的错误,也就一笔勾销,仍可坦然地进宗庙去享用牺牲和香烟。又比如,一个同志毛病不少,但做鉴定时,也要给他留点面子,决不可将他的缺点错误直通通地如实写出,而要说“希望今后注意某某方面”云云。似乎这位同志的缺点错误,只不过粗心大意,“不太注意”罢了,其实无伤大雅,无碍于晋升和调动。否则这位同志丢了面子,闹将起来,大家的“脸”上都不好看。

  这就和戏剧一样,有一个“台前”和“幕后”的问题:“言”不过是台前的表演,“言外之意”才是幕后的真实内容。读中国书,看中国报。听中国人说话,欣赏中国艺术,都要学会听“弦外之音”,悟“言外之意”,否则就会不得要领,甚或上当受骗。比如“研究研究”,其实并不研究;“以后再说”,其实并无“以后”,也不会“再说”。你如果傻乎乎地等下去,肯定等不出什么结果来。总之,一切让人不愉快的事,都一定会有比较委婉动听的说法。比如肥胖叫“发福”,死亡叫“仙逝”,撤退叫“转移”,连吃败仗叫“屡败屡战”。当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仓皇出逃,官方的说法却叫“两宫西狩”。狩,是打猎的意思。鬼子进京了,太后和皇上哪里还会有心思去打猎?也就是自己哄自己罢了。

  但这是不能说穿的。一说穿,就没戏看了。戏剧艺术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我欺骗”。大家都知道那是在做假,大家都不说穿,戏才演得下去。比如一个演员演林黛玉,大家都看得十分有趣,你偏要来“拆台”,说她原不过某某,既没有病也不曾失恋和葬花云云,便不免大煞风景。

  所以,对中国的许多事qíng,都不宜到幕后去寻根问底,因为那会“拆穿西洋镜”,种种“把戏”也就演不下去。比如某领导为了作谦虚状,跑到基层来征求意见,原本只是走过场,甚或是要听评功摆好、歌功颂德的,你却当真一五一十地历数其“不是”,这就会使该领导难堪,连带在座的基层领导和同事也会尴尬,以后你就别想有好日子过。又比如开学术讨论会,主持人请来领导和名流“撑门面”。尽管那领导或名流的讲话驴唇不对马嘴,或实在肤浅得可以,你也只能频频点头称是,或作认真记录状。同样,如果哪天我们发现一个公认的坏种或蠢货也忽然“当选”了什么,也千万不要大惊小怪。因为真正的功夫都在幕后,前台的选举不过“行礼如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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