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必须抵死不认。其实,一两处错儿又算得了什么,万岁爷身上还有三五个龙虱呢!但在中国,就是不许你有三差两错:要么你全知,要么你全不知!稍有一两处不知,就等于什么都不知。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全知,就得拼命炫耀、卖弄、掉书袋。甭管写什么文章、一定都得引经据典,前三皇后五帝,东日本西印度,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包括道听途说间接知道的)都抖落出来,就像装了玻璃门的“两脚书橱”,大步地在街上走。好在科技进步了,再厚的书也能刻成光盘,不怕肚子小装不下。只要装那么三五片,也就“满腹经纶”。这也没法子。中国的学问,历来就是这么个做法,因为真理一早被发现,知识已然穷尽,“先王之道备矣”,没后生小子们什么事。所以“朝闻道”,则“夕死可也”,连活着都没了意义,还做什么研究?也就是比赛谁知道得多。比来比去,比到钱钟书,冠军决出来了。钱先生三朝元老八国联军,外语都会好几门,中国书更是没有没读过的,你比得了?比不了,就去找小军的碴,或者问一句“你见过杀头么”,顺便一巴掌砍在王胡脖子上,让他瘟头瘟脑好几天。反正,得让大家伙儿知道,咱也是知道事儿的。如果别人不知道咱也是知道事儿的,或以为咱们什么都不知道,那书岂不是白读了?
总之,读书人,知识分子,就是有学问,知道的事qíng多。别人知道的他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他也知道,就是不知道他自己。王朔管这些人叫“知道分子”。至于他老弟是什么分子,我们就不知道了,也许只能叫“不知道分子”吧!中国有知道分子,有不知道分子,知道自己其实无知的知识分了,好像不太多。
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段广告词:
乐百氏,知道不知道‘了哎呀,不就是者喱吗?哪那么简单呀!是没那么简单。
“青年必读书”质疑
有知识的人都希望别人有知识,读书人也都愿意别人读书,至少是愿意别人知道读书好。但要说“开卷有益”,不少人心里就会犯嘀咕,心想古今中外的图书汗牛充栋,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哪能不识好歹一勺烩了?要是该读的没读不该读的读了,岂不误人子弟?最好是请那年长的、有学问的、见多识广的、一眼就能看穿是白娘子还是白骨jīng的,给筛选筛选,甄别甄别,定个盘子指条道,免得年轻人误入歧途,坏了自己的前程。
于是就有了“青年必读书”。
我丝毫也不怀疑导师或准导师们开列诸如此类的单子是一片好心,也绝对相信这些单子不会离谱到哪里去。毕竟有资格开书单的,即便不是什么泰山北斗吧,好歹也是高楼路灯,总归有些分量,而一个人平时说话做事哪怕再随便,这时也断然不敢马虎。因为一不小心,单子没开好,弄得舆论哗然,不但会被吊销导师或准导师的“营业执照”,没准还会背上“贻误青年”的罪名,岂是开得玩笑的事?然而可疑之处也正在这里。
为了保住自己的学术名声,为了显示自己的学术水平,为了体现书单的学术分量,也为了“百年树人”,这一“千秋大业”,导师和准导师们选择的,十有八九都是经典名著。什么《论语》啦,《孟子》啦,《史记》啦,《汉书》啦,《诗经》啦,《楚辞》啦,要不就是《古文观止》啦,《唐诗三百首》啦,再加《水浒》、《红楼》、《三国》、《西游》,或者其中的某些章节段子,总之是大家伙儿熟得不能再熟,谁都知道是好东西的东西。想想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世界上的好书那么多,总不能都罗列出来。为了保证书单的权威xing,不至于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只好挑顶尖级的说。结果,挑和不挑,说与不说,没什么两样。就算导师和准导师们推荐的书目,咱们先前并不知道,这推荐仍然可疑。可疑之处就在于:你说我该读的,我就一定读得到、读得懂、读得进么?经典名著有两种:一种是历史上有地位,现在却只剩下博物馆的意义的;另一种是不但在历史上有地位,而且至今仍有生命力的。如果是前一种,就没有推荐的必要。比如司马相如的那些大赋,什么《子虚》、《上林》之类,无疑算得上是经典名著,但恐怕连导师和准导师们也没读过。即便导师和准导师们读过,而且至今仍有生命力,咱们也未必就该读。因为咱们有咱们的事要做,咱们有咱们的路要走,并不都打算当导师和准导师。
可见,以是否堪称经典名著为标准,或以导师、准学师们的阅读经验为标准,都很可疑。但,不以这两条作标准,又还能有什么标准呢?没有。所以,所谓“青年必读书”,也就整个地成了一件可疑的事qíng。
根本的可疑之处还在于,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一种书是所有人都“必读”的?我的看法是没有。有部分人必读的(比如党员必读、gān部必读),没有一切人必读的。世界上的书有两种,读书,也有两种。一种是“谋生”的,一种是“谋心”的。前者讲“学以致用”,后者求“心有所安”。所以谋生的书(比如教科书)就非读不可,也可以而且应该开列“必读书目”。谋心之书则不然。为谋心而读书,只是为了能够心安理得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心安,则安,不关别人什么事。并非所有人都能自觉地意识到读书乃为谋心,但肯定有不少人并不为谋生而读书。他们读书,只不过爱书。然而,对于真正的读书人来说,爱,却远比“应该”重要。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曾有过自己的“初恋”。一个偶然的机会,为一本书所吸引,从此与书结下不解之缘。这样一种“一见钟qíng”,完全是在不经意中发生的,却也就“定了终身”。他或她将终身与书为伴:哪怕他或她并不教书、写书或编书,却比许多教书、写书、编书的更是读书人。因为他们有一份发自内心的爱。
爱,是不能qiáng迫的,也是不能代替的。在真爱面前,任何说教和指点都是荒唐。所以,真正的读书人将拒绝一切自以为是的“谆谆教导”。他们宁肯像游牧民族那样,自由自在地在糙原上漫游,碰到什么是什么,逮住一本读一本。如果不喜欢,就扔到一边,全然不管那些书是不是属于“必读”的范围。:这虽然很让导师和准导师们伤心叹气不以为然,但我以为,只有这样的读书,才是真正的读书;只有这样的人,才是真止的读书人。
那么,导师和准导师们就当真无事可做了么?有的。如果他也是个真正的读书人,同时还是个明白人的话,他可以做也最应该做的,就是把自己对书的那份爱传达出去,让所有的人同感此爱,而不是代替别人去爱。读书有如恋爱,对象得自己找,包办是不行的。能做的顶多也就是说上这么一句:你看这些书多好看、多可爱呀,不想读读吗?这当然也要开出一系列名单,但不能叫“青年必读书”,只能叫“可爱的书”,或“我喜欢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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