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意气_易中天【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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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我们是多么爱读书啊!“文革”中,没什么书可读,弄到一本《金光大道》或是《艳阳天》,也会有如饥似渴的感觉。要是能弄到《红岩》或《李自成》,更非得彻夜不眠不可。那时的夜很漫长。了无趣味的批判会开过以后,年轻的jīng力便无从宣泄,只好把手头仅有的几本小册子翻了又翻,以至于倒背如流。

  这些事,现在想来,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不读书,是因为忙。读书,则是因为闲。

  也就是说,无聊才读书!

  人生难免无聊,也难得无聊。人这东西,命太贱。让他忙个不停,他说受不了,累死人了;当真闲下来,没什么事可做,又觉得无聊。无聊,也就是没意思。

  忙的时候,顾不上有意思没意思。反正不管有没有意思,该做什么你还得做什么。闲下来,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就得有点意思了。如果到这时还不能意思意思,那么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无聊的时候,也就是人觉得应该有点意思的时候。人生是应该有意思的。不想有意思那叫“醉生梦死”,活得没意思那叫“行尸走ròu”。

  所以人生也难得无聊。什么叫做“有意思”?有意思,就是既有意义,又有趣味。光有趣味不行,光有意义也不行。一些枯燥无味的工作,比如数学运算,之所以被某些人(比如数学家)做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就因为他们从中做出了趣味;而许多人在看完了无聊的肥皂剧以后仍然觉得无聊,则是因为这些电视剧实在没有意义。无聊是不能靠无聊去打发的。用无聊打发无聊,只会更无聊。因为无聊并非当真没事可做(真没事可做,你总还可以去睡觉),而只是没有非做不可的事;要做事,又不是非做不可,这事就得有点意思了。也就是说,无聊就是意义和趣味的阙如。或者不如说,无聊,是意义和趣味的寻求。

  这就要找点有意思的事gān。

  有意思的事很多。比如下棋、钓guī、看足球。这都是很有趣味又多少有些意义的事qíng。球场和棋盘有如战场,鱼钩的沉浮也动静有常。下棋、钓鱼、看足球,无妨看做人生的另一种体验、反思和回放,不少人常能从中悟得人生的真谛。至少,它们不会让你觉得这段闲暇的光yīn是白过了。所以孔子在说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时,又跟一句:“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看来,就连他老人家,也认为下棋什么的,总比啥也不gān的好。

  但,最有意思的还是读书。

  读书为什么是最有意思的事qíng呢?因为读书是既有意义又有趣味的。当然我说的是那些有意思的书现在一些人总喜欢把著作和图书简单地分成所谓“严肃”和“通俗”两类,这其实是既不科学也没道理的。在我看来,世界上的书只有两种,一种是有意思的,一种是没意思的。没意思的也有两种,一种是没意义(或者说没思想),一种是没趣味。没趣味的看不进去,没意义的看了也白看。为了某种现实的需要,比方说为了参加考试或应付检查,人们也会硬着头皮去读那些面目可憎的八股文章,但不会有人在无聊的时候读它。这时人们宁肯去读那些无聊的三流小报和通俗杂志,因为它们至少还有点趣味不过,读过之后,多半仍是无聊。实际上,没意思的东西是不会真正好看的。而一本书只要好看,就多少会有点意思,哪怕那意思并不明显。要想书有意思,首先得人有意思。也不光是写书的人要有意思,读书的人更要有意思。认真说来,世界上没有没意思的事,只有没意思的人。人没意思,再有意思的书,也读不出什么意思来。

  但那前提,却是闲暇和无聊现在的人都很忙,很少有无聊的时候,所以现在的人也很少读书。

  有所不读营养学家总是告诫人们不要偏食。生活经验也告诉我们,一个人身体好不好,主要看两条:一是能不能吃,二是能不能睡。身体健康的人,甭管什么地儿,硬chuáng软chuáng,高枕低枕,倒下就打呼噜;也不管什么吃食,粗粮细粮,荤菜素菜,都能香喷喷地吃下去,也都能消化,不闹肚子,更不会没了胃口。正所谓“吃饭倍儿香,身体倍儿棒”,却未必是托了“蓝天六必治”的福,那叫身体素质好。

  身体素质看吃饭,心理素质就看读书了。

  心理素质好的人,大约都是jīng神方面的“杂食主义者”。这话反过来也对。

  或者说,反过来说更对。一个人心理素质好,往往就因为他“杂食”,没有禁忌。

  我坚持认为,一个从来就只读种书或一类书的人,都难免死心眼。最好是什么书都读,不“忌口”,文雅的说法叫“博览群书”,也叫“开卷有益”。不过,我还是有所不读。

  实际上,几乎所有人都是有所不读的。比如何满子先生,就不读武侠小说。

  何满子先生无疑是博览群书的。否则,他老人家的学问怎会那么好?但对武侠小说,却“疾恶如仇”。我在《你好,伟哥》一书中说过,武侠小说这玩艺,略似于香烟和麻将,有人吸有人不吸,有人打有人不打,均属正常。吸烟打麻将的不必说人家“不会生活”,不吸不打的也不必说别人“自甘堕落”。何先生不读武侠小说,自是他老人家的自由,我们管不着。提起这档子事,只不过想说明“有所不读”也是人人皆然。

  问题是,不读什么?

  这事搞不得问卷调查。一问,十有八九会说低级庸俗的不读,思想反动的不读,huáng色下流的不读等等。这些话,也十有八九靠不住。你看地摊儿上,低级庸俗的无聊小报无聊刊物无聊图书何其多也。书商报贩兜售这些玩艺,并非自己无聊,不过是为了赚钱。但倘若这些东西是没人读的,他们哪有钱可赚?这事也不能去问导师和准导师。他们的回答,也差不到哪里去,而且禁忌更多。在那些喜欢开列“必读书目”的导师和准导师眼里,其实只有一种书是可读该读的,那就是“有用的书”。所谓“有用”,倒也不一定是“实用”,比如烹调裁剪养生化妆之类(我们的导师和准导师还不至于这么乏),多半是指jīng神方面的“有用”。比方说,能够励志啦,长知识啦,提高修养啦。导师和准导师都多半只读这一种书或这一类书,所以他们也多半乏味。

  我的标准却不同。我读书,不问有用没用,只看有趣没趣。有用的书当然也要看,但那叫翻、查、用,不叫“读”。读书原本因为无聊,无聊原本因为没意思,这才要读书,叫“无聊才读书”。如果所读之书还是没意思,那么,读它做甚?因此,我有“三不读”:一本正经的不读,不知所云的不读,装腔作势的不读。

  一本正经的书怎么就读不得呢?不是说正经就不好;正经不好,难道不正经才好了吗,写书的人,不能不正经,也不能太正经,更不能一本正经。一本正经,跟开会做报告宣读文件似的,那书就没法读了。所以,为读者计,或者说,为我这一类“无聊才读书”的读者计,写作的时候,最好不要一本正经。忘了是哪位人作家说过,只要一想到“我要写文章”,那文章准写不好。如果想“我要放屁”,结果定是自己和读者都很舒服。自己和读者都很舒服的事不做,偏要整得大家都不舒服,那不是犯傻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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