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还不是最根本的问题。
问题的根本是,中国人几乎从来就没有真正对自己负责过。不是说中国人没有责任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个无权无势连自己老婆孩子都保护不了的“匹夫”,却把“天下兴亡”的责任都负起来了,还能说没有责任心?这责任心可真是太大了。然而唯其责任太大,与其能力又相差太远,反倒靠不住。这就好比一个三岁孩童夸下海口,说只要他守在门前,保证家里进不来一个贼,你说这话是负责还是不负责?
我们并不反对匹夫匹妇们为国家民族分忧。但分忧不等于负责。要负,也只能负他们自己的那一部分责任,比如把自己的“责任田”种好等等。“天下兴亡”
这么大个责任,匹夫匹妇们是负不起的。事实上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一种最不负责任的说法。因为它把责任主体搞颠倒了。该负责的没什么事,不该负责的却责任重大。结果,必然是谁都不负责任,也谁都负不了责。
也不是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完全没有道理或根本就做不到。可以这么说也可以这么做。然而那前提,却首先得让这国家属于“匹夫”。如果国家并不是“匹夫”们自己的,又凭什么要他们负责?“匹夫”们要成为国家的主人,就首先得成为自己的主人。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事都不能当家作主,又怎么能指望他对国家大事当家作主?这就好比一个人连自己都吃不饱肚子,却许诺保证人人都有饭吃,同样是不负责任。
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也就是自己对自己负责。这好像很容易(而几也应该),其实很难。咱们没这个传统,也没这个习惯。没错,中国是有“一人做事一人当”
的说法,也有人当真这么做。但“担当”并不等于“负责”。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实际上只不过把自己所作所为的后果都承担起来,任杀任剐,无怨无悔。
这当然很英雄,很够意思,很男子汉,却并非自己对自己负责。因为他承担的,只是“后果”而非“责任”。他们的说法也往往是“好汉做事好汉当,要杀要剐快快动手,少废话”,也就是没什么责任可追究。就算是负责吧,也不是对自己负责,而是对他人、对群体、对事业负责。因此在宣布“一人做事一人当”时,英雄好汉们往往是连别人(家人、朋友)的责任也都要包揽下来的。
自己对自己负责,却全然不同。它不但要承担“后果”,更要承担“前因”。
不是事后的“自认倒霉”,而是承认这“后果”恰是自己自由意志(前因)的结果,甚至就是那自由意志所期望的。究其所以,则因为我的(也是每个人的)自由意志中,原本天生就隐含着犯罪的倾向,此刻不过“兑现”了而已。由于这自由意志是“我”的,因此只能由“我”来负责,不能推诿于别人,怪罪于环境。
就算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上当受骗,但上当受骗的终归还是“我”吧?那么,难道“我”就不该为上当受骗负责?
然而很少有人想到这一点没错,在“文革”中,大多数人根本就是稀里糊涂地被卷入运动的。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正如邓晓芒所说,我们这些“匹夫匹妇”或者“芸芸众生”尚不具备上当受骗的资格(《灵之舞》)。从这个角度讲,我们也可以不忏悔。老实说,一个人,如果连上当受骗的资格都不具备,那么,他多半也没什么忏悔的资格。但是,在这种qíng况下,如果他居然能忏悔,能把自己在“文革”中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因为跟风、上当,还是被迫),都看做自己自由意志的结果,那他就实现了一个质的变化和飞跃。因为这时的他己经能够直面自己,把自己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人来看待了。
也就是说,他已经有了独立人格。
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是“同格”的。没有独立人格,就没有自由意志;没有自由意志,也不会有独立人格。这正是中国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能真正负责的根本原因。在中国传统社会,人与人之间是一种人身依附关系。妻依附于夫,子依附于父,民依附于官,所有的人都依附于皇帝,谁都没有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自然无责可负。就连皇帝,也不负责,因为他依附于天,奉天承运。所以项羽兵败乌江,便说“天亡我,非战之罪也”,自己没什么责任。同样,我们在“文革”
中做了那么多荒唐事,也只要一句“上当受骗”就打发了,至多把那几个“罪大恶极”的判刑了事。但,一场全民介入、长达十年之久的灾难,难道是那几个“yīn谋家”、“野心家”负得了责的?上一回,又出几个这样的家伙,我们是不是又准备再上一次当再受一次骗,再在受尽折磨以后再来控诉一番?
必须真正负起自己的责任来。但不是对“国家”、“天下”,而是对自己。一个人,只有当他割断依附关系、完全独立自主时,他才会真正产生责任心。同样,一个人,只有当他能真正对自己负责时,也才谈得上对他人负责、对国家负责、对天下负责。
这正是我们必须忏悔的原因。也就是说,我们忏悔,只是为了借此建立起我们的独立人格。一旦有了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做人就不再是“要我做”,而是“我要做”。我们也就不再“身不由己”,反倒能走向通往无限自由的康庄大道。
□后记
本书所收之文字,大体上都是关于书、读书、读书人、知识分子的,核心则是知识分子的人格问题,也就是做人的问题。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含糊不得。因为我们可以不读书,不做学问,不做知识分子,却不能不做人。做人,才是最根本的。
这些问题我想了很久,但如果没有周非女士的一再敦促,这些想法也未必能比较系统地整理出来。周非自
1998年起便向我约稿,其间
多有关心和jiāo流,完稿以后又有逐字逐句认真的推敲和讨论,尽可能地保证了本书的质量。她是一位负责任的编辑。
感谢周祥先生和云南人民出版社同仁的理解、支持和jīng心安排,使本书得以在
2001年的昆明书市前面世。美丽的chūn城,古朴的丽江,都给我留下美好而深刻的印象。好客的云南人,淡茶一杯也有qíng,那就“期待再相逢”吧!
感谢原《书屋》编辑王平先生为本书设计了jīng美的封面。当然,我还要感谢那些一如既往地支持我的热心读者们。说到底,我写的所有的书,都是属于他们的。
易中天
2001年
7月
25日于丽江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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