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意气_易中天【完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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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即便在那个“读书越多越愚蠢,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仍然有不少人在坚持读书。据我自己的体验,那决非因为读书有什么用,而仅仅是因为对书怀有一份难以割舍的爱。正是由于这样一份无法遏制难以隐忍的爱,使得许多读书人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千方百计大寻找自己心爱的书,而且一卷在手,便如饥似渴,废寝忘食。爱,是不能qiáng迫的,也是无法泯灭的。因此,爱,才是读书唯一“正当”而“牢靠”的理由。既然如此,开卷又何必有益,何需有益?还不如说“开卷有趣”呢!

  经不如史

  的确,开卷不必有益,却不能无趣。

  没错,读书并不是一点用都没有。不说能使贫者富,富者贵吧,好歹也能使人获得一种谋生的手段,比如去当孩子王、教书匠,或者在邮局门口摆个摊,替人代写家书或qíng书什么的。好一点,则能谋个官位,混个头衔,或者当一个“知本家”。在许多人看来,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要想吃香的喝辣的,穿得体面光鲜,就要付出代价。读书就是一种代价。因为是代价,所以是苦,叫“刻苦”。苦要战胜,所以要攻,叫“攻读”。当然,一旦发现得不偿失,读书并不能导致富贵,则“读书无用论”也就顺理成章。同样,由于读书被看做是“苦差事”,便总能找到逃避这苦差的“正当理由”,比方说,chūn来不是读书天。

  然而对于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来说,读书却是没有什么季节之分的,也不是苦差事。因此读书的另一条理由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但如果这话的意思,仍是要以读书为代价去谋取“艳福”,则仍是屁话!真正意义上的“书中自有颜如玉”,应该是读书有如恋爱。几日不读书,就像和热恋中的qíng人分开多时,别一日兮,如三秋兮!

  恋人总是有魅力的,书也一样。

  有魅力的书必定是有趣的,就像有魅力的恋人总会有几分可人之处一样。很少有人会和道学老爷冬烘先生谈恋爱,心甘qíng愿地做他们的qíng人,反倒是那些“坏小子”,没准更招人喜欢(正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同样,那些一本正经的书又有多少人真正爱读,一天不读就茶饭不香呢?没有。

  实际上,前辈读书人对此早有说法,叫“经不如史”。也就是说,读经不如读史,读史不如读子,读子不如读集,或者不如读稗官笔记。

  读经怎么就不如读史呢?大约也就是经书太一本正经的缘故吧?经,无疑是世界上最正经的书了,要不然怎么叫“经”?这就难免和趣味发生冲突,也让人一捧起来,就有头皮发麻的感觉。其实经书也未必都是没有趣味的。就说《诗经》,开卷便是谈qíng说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翻译为现代汉语,只怕和〈康定qíng歌》是一个调子,只不过一个先说“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另一个则先说“河水滔滔的洲中,两只啾啾的鸟”而已。至于“任你溜溜的求哟”,则是完全一样的。而所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大约也可以翻译成“漂亮妞呀,我想死你了”,也和“走了太阳来了月亮又是晚上,哥哥什么时候才能走进你的梦乡”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趣味盎然的《关雎》一旦被解释为“后妃之德”,可就一点趣味也没有了。就算读出了趣味,也不敢有趣,只能硬着头皮去想大道理。可那两只鸟儿和治国平天下什么又有鸟相gān?这关雎成了“经”,实在是比成了“jīng”还糟。

  何况经书中没意思的也不少。被东晋谢安十分看好的“訏谟定命,远猷辰告”,或“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之类就了无趣味,《左传》也要比《chūn秋》好读。难怪读经不如读史,也难怪古人有“《汉书》下酒”一说了。《汉书》

  虽远不如《史记》,但好歹可以下酒,可见还是有点味道。其实,经不如史,也不奇怪。经,大体上是讲道理的,或被视为是讲道理的。史,则是讲故事的,或多少要讲些故事。讲故事的书总是比讲道理的书要好看些,虽然讲道理的书也可以写得很好看。

  子,就是讲道理又比较好看的书,比如先秦诸子的著作。子书怎么会比史书更好看呢?大约因为史书多为官修,而子书多为私撰之故。站在官方立场,作者自觉责任重大,立言要谨慎,下笔如千斤,“一本正经”是免不了的了。站在民间立场,没有那么多顾忌,写书说话,不过“我要放屁”,反倒更有趣味,也更有个xing。如果是站在民间立场来修史(讲故事),那就比站在民间立场来讲道理还好看,因此读史竟不如读稗官笔记。

  不过稗官笔记之类的东西,却不怎么靠得住。比如野史中说雍正皇帝系为吕留良之女吕四娘所杀,就很离谱,只能算是“戏说”。可惜“戏说”往往比认认真真地说好看,离谱的东西也总是比中规中矩的有市场。总之,越是一本正经,就越不好看,越是胡说八道,就越能吸引人。看来,在“读史不如读稗”后面,还得加上一句:读稗官笔记不如读武侠小说,因为武侠小说最离谱。

  比如金庸的小说就是野史把乾隆说成是海宁陈氏之子(陈怀《清史要略》),已是无稽之谈;在鲁迅先生看来,则还是阿

  Qjīng神,——汉人打仗打不赢,就用

  “掉包计”从满人手里夺回江山,“单靠生殖机关便革了命,真是绝顶便宜”(《花边文学?中秋二愿》)。这下好了!满人要是再欺负咱们汉人,那可真是“儿子打老子”了〕

  金庸则还嫌不过瘾。他还要替乾隆皇帝整出个汉人亲弟弟陈家洛来。这陈家洛不但由“官宦子弟”而“落糙为寇”,还成了“反政府军”的总司令,和他的亲哥哥乾隆爷大唱对台戏(《书剑恩仇录》),岂非连一点谱都没有?然而这正是金庸先生的高明之处,或jīng明之处。他深知武侠小说原本不过是扯淡,真实不真实的并不打紧。扯得离谱一点,没准更有看头。那就gān脆放开了去胡扯。只要扯得看官们高兴,就是好东西。何况这亲兄弟一个是九五之尊的当今皇上,一个是làng迹大涯的江湖领袖;一个要“江山永固”,一个要“反清复明”,岂能没有冲突,没有戏剧xing?如此“大胆假设,胡乱求证”,把戏演得煞是好看,金庸先生真不愧为“一代名扯”。

  可惜那些宝贝“金学家”们却不懂,偏要在金庸小说中挖掘“微言大义”,就像当年经学家们从《关雎》中看出了“后妃之德”一样。谢天谢地,幸亏他们只是在自己圈子里嚷嚷,没多少人当真。否则,“金学”变成了“经学”,金庸小说也非得被谋杀了不可。看来,为了不至于被谋杀,金庸和金庸们还得继续戏说和胡扯下去。

  但问题也就来了。依照经不如史,史不如子,子不如稗,读稗官笔记不如读武侠小说的逻辑,岂非越是荒诞不经就越是趣味盎然,越是值得一读?读书读到这个份上,可真不知道是幸呢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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