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是鲜卑的佼佼者。
实际上鲜卑中最先崛起的也是慕容部,他们建立的政权共有四个:前燕(公元337年)、后燕(公元384年)、西燕(公元384年)和南燕(公元398年)。此外,乞伏部和秃发部也各自建国一个,即乞伏国仁的西秦(公元385年)和秃发乌孤的南凉(公元397年)。
最落后的是拓跋部。
拓跋部跟宇文部一样,男人都剃光头,只留顶部一撮头发结成辫子,因此被称为索头或索虏。甚至从大兴安岭迁徙到呼伦贝尔大糙原后,这个部族也仍然保持着原始野蛮的习俗,自说自话地拒不接受汉人先进的文化。
后来北魏改革之难,不言而喻。
然而这个最落后的部族,却终于成为新时代和新文化的开创者。这里面无疑有太多的故事,但公元258年肯定是重要的年份。这一年,鲜卑拓跋部在yīn山南麓的盛乐(今内蒙古和林格尔)举行大会,宣布他们完成了从部落到部落联盟的转换,并开始向国家时代进军。
这时还是三国时期。曹魏以及之后的西晋、东晋和热闹非凡的十六国,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弱小部族的存在,更想不到他们从这里出发,将来会雄霸北方。只有拓跋人自己牢牢记住了yīn山下的那些岁月,以至于在变成北魏又变成东魏的二百八十年后,还能够这样深qíng地歌唱:敕勒川,
yīn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chuī糙低见牛羊。
这是怎样的历史沧桑,这是怎样的家国qíng怀!
据说,这首歌的原文是鲜卑语,翻译成汉语后仍然雄浑大气。翻译者斛律金(斛读如胡)是使用敕勒语的斛律部人,他是应汉人高欢的要求译唱的,因此这首汉语的《敕勒川》本身就是文化jiāo流与民族融合的见证和象征。[3]
大哉敕勒川!
定居yīn山南麓的鲜卑拓跋部,缓慢进入了文明史。半个世纪后,部落联盟的大酋长被西晋封为代公,之后又升格为代王。但这只不过体现了晋人的怀柔政策,拓跋各部落的小酋长们却并不欢迎一个拥有绝对权力的国王。就连把游牧改为定居,他们都有不同意见。
结果是脆弱的代国被qiáng大的苻坚所灭,时间在公元376年,也就是西哥特人渡过多瑙河那年。代国的灭亡标志着中国北方完全由前秦统一,也意味着鲜卑拓跋人走向文明的重大挫折。此后十年,他们只能痛定思痛,直到更加qiáng有力的领袖带领他们在糙莽中勃然崛起。
领袖是拓跋珪(读如归)。
他建立的王朝国号魏,史称北魏。
拓跋珪是在牛川(今呼和浩特)称王建国的,时间是公元386年。十二年后(公元398年),他又迁都平城(今山西大同)并自称皇帝。此后,直到公元493年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平城一直是北魏的首都。
这是完全不同于五胡十六国的政权。
十六国都是短命的,大多只有二三十年,少数能有四十多年,最短只有两三年。超过六十年的只有一个,还是无人理睬的偏远小国(前凉),根本无足称道。北魏却存在了一个半世纪,还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内维持了中国北方的完全统一,这岂是十六国可以同日而语的?
更重要的是,北魏不仅是一个政权、一个国家,更是连汉族都承认其正统xing的朝代。朝代跟国家是不同的。三国时期,只有曹魏还可以勉qiáng称为朝(魏朝),孙吴就不能叫吴朝,蜀汉也不能叫做蜀朝或汉朝。只有北魏及其以后的四个政权,可以跟南方四政权并称为北朝和南朝。
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
十六国与南北朝,也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可以与北魏相比拟的,大约只有后来发展为查理曼帝国的法兰克王国。事实上,正如五胡中只有鲜卑拓跋真正刷新了历史,欧洲日耳曼诸蛮族中也只有法兰克人成就了千古大业。其中奥秘,难道不值得深思吗?[4]
从联盟到帝国
如果说历史真有巧合,那么中华与罗马的命运就堪称神似。西晋灭亡前后,有五个少数民族建立了自己的政权。以公元纪年,依次是匈奴的汉—前赵(公元304年),羯人的后赵(公元319年),鲜卑的前燕(公元337年),氐人的前秦(公元351年)和羌人的后秦(公元384年)。当然,这里说的鲜卑还是慕容部。
但紧接着就是拓跋部了。
同样,西罗马灭亡前后也有五个日耳曼蛮族建国,依次是西哥特(公元419年),汪达尔(公元439年),勃艮第(公元457年),法兰克(公元486年)和东哥特(公元493年)。这简直就像是把中华史照样演出了一遍,只不过他们那边刚好晚了一个世纪。[5]
日耳曼,就是欧洲的五胡。
法兰克,则是他们的北魏。
实际上这两个民族的道路也确实相似。他们都是先有王国后有帝国,也都在走向帝国时有过挫折。拓跋的代国被灭,法兰克则陷入分裂。但到中国的中唐时期,法兰克查理曼帝国之版图,便已经包括了今天的法国、德国、荷兰、比利时、奥地利、意大利和西班牙的一部分。
这就比北魏还让人震惊。
其他日耳曼国家也无法与之相比,包括先后兴起于西班牙的苏维汇(Suevi,公元409年),意大利的伦巴德(Lombard,公元568年)。事实上,只有法兰克,才是破碎的罗马世界中真正的新生力量。这种力量是历史xing的而非民族xing的,因此注定还要从中再诞生两大帝国:法兰西和德意志。[6]
法兰克人可以自豪。
更值得他们骄傲的是,法兰克人不像拓跋珪或者之前的刘渊、石勒、苻坚那样自己称帝,而是得到了上帝通过其代理人的授权。教皇利奥三世在公元800年的圣诞节为查理大帝举行了加冕礼,并授予他奥古斯都的称号。
此事引起了东罗马皇帝的qiáng烈不满,因为在他看来自己才是帝统的唯一继承人,何况法兰克首任国王的王衔还是罗马皇帝授予的。但到公元814年,拜占庭也不得不承认了查理的帝号,正如主张“天无二日,人无二君”的中国汉族士大夫,不得不承认北魏也是王朝。[7]
这真是何其相似乃尔!
法兰克人的拓跋珪叫克洛维(Clovis),原本是撒利克法兰克人的酋长,就像拓跋珪是拓跋鲜卑人的首领。克洛维甚至也曾迁都,把都城从苏瓦松迁到巴黎,就像拓跋珪从牛川迁都平城,尽管他俩并没有彼此商量过。
但他们的历史使命是一样的,那就是将野蛮的部落改造成文明的国家。面对的现实问题也是一样,那就是如何酬劳和安抚那些追随他们打江山的弟兄。毕竟,克洛维也好,拓跋珪也罢,都是靠武力夺取政权和地盘的。
克洛维的办法是把土地分封给亲兵、廷臣和主教,这并没有耗费他太高的成本。因为这些土地原本属于罗马皇室和罗马国库,是他没收来的,用不着自己掏腰包。
如此慷慨大方,当然让军事贵族们感到满意,甚至大得高卢地区主教们的欢心。然而这种完全私有的赐地,却终于让王国囊中羞涩。因此到二百年后,法兰克不得不诞生了自己杰出的改革者,并创造出一种新的制度。
52书库推荐浏览: 易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