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则不一样。因为上海是滩。什么是滩?滩不是圈子,而是一个开放的体系,因为它根本没有什么边际,也没有什么界限。在这个开放的体系中,差不多每个人都是单独的、个别的而且是出出进进的人,很难形成圈子。即便形成了,也只是松散的圈子,很游移,很脆弱,最终会被“滩”消解。因为“圈子”与“滩”是格格不人的。你什么时候看见海滩上有圈子 没有。即便有,也很松散。滩上的人,更多感受到的是海滩的开阔和自由,是个体与滩涂的直接认同和对话,而不是什么小圈子的存在。上海人便正是这样。他们的“圈子意识”远远弱于北京人。尽管他们也有圈子,但多半都很松散。更多的时候,还是“自管自,各顾各”。上海人的口头禅“关侬啥事体”,便再明显不过地表明了上海人的这种“滩涂意识”。
北京上海两地的民居,也很能体现这两种不同的文化特征。北京最典型的民居是“四合院”。所谓“四合院”,就是一个用围墙圈起来的家庭或家族的小天地。在某种意义上,它也可以看作是北京城的“缩微品”。因此它实际上就是一个大圈子中的小圈子。圈子里面的人是一种群体的存在,却未必能与外面的人认同。我常常怀疑,北京人的圈子意识,是不是多少与这种居住环境有关。何况北京除了大圈子(北京城)、小圈子(四合院)外,还有许许多多不大不小的“中圈子一。机关、学校、工厂、医院,一律高墙大院,壁垒森严,自成系统。北京人,就生活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圈子里,自然而然就会产生“圈子意识”。尽管现在大圈子(北京城墙)拆掉了,小圈子(四合院)也渐次消失,但“圈子意识”却已成为北京人的一种“文化无意识”,积淀在北京人的心理深层,甚至形成了北京人的一种文化xing格。
上海最典型的民居则是所谓“石库门”(尤其是“新式石库门”)。它实际上是把许多差不多一样的单体民宅连成一片,纵横排列,然后又按总弄和支弄作行列式的毗邻布置,从而形成一个个社区。这种建筑结构,显然最明显地体现了上海特有的文化模式——个体直接而不是通过圈子与社区认同。据统计,上海市民约有半数左右居住在这种旧式里弄中,而且多在上海人口密度最高的中心地段,则上海人的文化xing格,也就不能说与它无关。
事实上,上海虽然有所谓“上只角”和“下只角”之别,有花园洋房、公寓住宅、里弄住宅和简易棚户四类等级不同的民居,但这些民居的建设,大体上是“摆摊式”的,没有北京那种从中央向外围层层扩散、层层降格的布局。甚至杂居的现象,也不是没有可能。实际上,所谓“石库丫里弄,便是杂居之地。那种住宅,只要付得起房钱,谁都可以来住,而居于其间者,事实上也五花八门,职业既未必相近,身份也未必相同。也可以这么说,上海,是铺开了摊子往里“进人”。只要进来了,就属于上海滩,而无论其身份地位高低贵贱如何。也许,作为大大小小“冒险家”的“乐园”和一个庞大的“自由市场”,它要问的只有一句:你是否有足够的jīng明?如果有“jīng明”这张门票,你就可以在这个滩上一显身手
因此,我们无妨说,北京人的“文化无意识”是“圈子意识”(城意识),上海人的“文化无意识”则是“滩涂意识”(滩意识)。
北京人和上海人“文化无意识”的体现,是随处可见的。
记得有一年中央电视台的chūn节联欢晚会上有个小品,叫《有事您说话》。郭东临扮演的那个小伙子,逢人就问:“您有事 有事您说话。”为了帮人办事(当然也为了显示自己“有能耐”),小伙子半夜三更跑到火车站去排队买卧铺票,实在买不到就贴了钱买高价的。结果事qíng越闹越大,弄得他自己也收不了场下不了台。饶这么着,他见了人,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句:“您有事 有事您说话!”
这个小品自然有它自身的意义,这个小伙子也多少有点特别。但似乎可以肯定,这是一个北京人的故事,而决不会是上海人的笑话。在上海,是不可能有人没事找事到处“找”忙帮的。上海人爱说的不是“有事您说话”,而是“关侬啥事体”。这句话,不但适用于素不相识者,也适用于亲戚、朋友、熟人、同事,而闻者一般也都不会介意。它其实再明显不过地表明了上海人的“滩涂意识”。当然,上海也有“朋友,帮帮忙”的说法,但,对不起,那多半是一种挖苦,或委婉的警示,有“少添乱”、“别做手脚”或“有没有搞错”的意思。比方说,你话说得太离谱,上海人就会笑起来,说:“朋友,帮帮忙!”又比方说,到自由市场买东西,便最好能用上海话说一句:“朋友,帮帮忙,侬勿要‘斩’我。”似乎可以这么说,一个“有事您说话”,一个“关侬啥事体”,就这两句话,便把北京人和上海人鲜明地区分开来
这种比较对上海人颇为不利。因为它会给人以一种北京人热qíng上海人自私的感觉,而“上海人自私”,又是许多外地人对上海人的共同看法。其实,上海人并不像许多外地人想象或描述的那么自私,他们也是乐于助人的,而且其热qíng有外地人不及之处。比方说,外地人在上海问路,便往往能得到热qíng的回答,有的还会为你出谋划策,告诉你乘哪趟车又在哪里转车较为简便合算。这种对“不搭界”者的认真负责态度,在外地人看来就未免匪夷所思,所以常常大感意外。外地人尤其是北方人,却往往只会对自己的“哥们”两肋cha刀,对陌生人可就没有那么周到,弄不好还会来个“关我什么事”。
显然,北京人热qíng也好,不热qíng也好,是“内外有别一的。比如前面说的那个小伙子,固然热qíng得逢人就问:“您有事 有事您说话”,但所问之人肯定都是“熟人”、“自己人”。如果见了陌生人也这么问,那他不是“疯子”就是“傻子”。而且,当他站在柜台后,面对陌生的顾客时,没准其服务态度会生硬得够呛(这种钉子我们在北京可是碰得多了)。上海人则相反。热qíng也好,不热qíng也好,是“一视同仁”的。他们会帮助求助于他们的人,但不会主动去问:“您有事 有事您说话!”而无论这人是“自己人”还是“陌生人”。同样,如果涉及他自己个人的事,他也会毫不客气地说:“关侬啥事体”,也无论这人是“自己人”还是“陌生人”。
道理也很简单,就因为“圈子意识”是一种“群体意识”,而任何群体都是有限度的。比如“一样大块吃ròu,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的,就只限于水泊中人,甚至只限于一百单八人。梁山圈子以外,对不起,就没有了,而且弄不好还只有挨刀的份。这就叫“内外有别”。圈子外的人,可以无视其存在;圈子内的人,则必须“抱团儿”、“扎堆儿”,必须互相帮助,互相提携,互相关照,包括时不时问上一句:“您有事 有事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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