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只是动乱之后的乱象,盛唐时的长安可是风花雪月一片繁华。有个故事说,唐玄宗天宝九载(750),一个名叫郑六的人在逛街时邂逅一位绝色美女,两人一见钟qíng坠入爱河,共度良宵。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在坊门跟卖饼的胡人说起,才知道自己爱上的是狐狸jīng。[28]
这位美丽善良的狐狸jīng,是胡姬的艺术形象吧?
其实,有狐狸jīng的又岂止长安,其他许多城邑也是国际化的都市,比如洛阳,比如扬州,还有河西走廊的凉州(武威)、甘州(张掖)、肃州(酒泉)、沙州(敦煌)。在那些西北的城市中,佛法是伴随着驼铃,用印度语、波斯语、粟特语、突厥语和吐蕃语,由不同民族广为传播的。
最典型的还是广州。
广州从孙权的时代开始就是我国重要的通商口岸,到唐代更是胡商云集。仅鉴真法师所见,就有波斯、印度、斯里兰卡和南海、东南亚各国商船。萨珊王朝灭亡后,阿拉伯人就更多。不过,阿拉伯船只仍然被叫做波斯舶,印度洋通用的也是波斯语,正如陆路通用粟特语。[29]
各国的船只,停满了广州港。
大唐给予的则是尊重、保护和优惠政策。胡商们单独居住在蕃坊之中,通过蕃坊的负责人来接受官府管理。他们被允许保持自己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甚至被授予一定的自治权,以便裁决内部的纠纷。于是,就连建筑风格也都是阿拉伯的。南国风光再加异国qíng调,真是分外妖娆。
唐太宗“爱之如一”的主张得到了充分体现,客居广州的侨民则把大唐看作了自己的国家。因此,当huáng巢的军队打进来时,他们很自然地就站在了广州保卫战的第一线。结果是十二万侨民被杀,包括穆斯林、基督徒和犹太人。
信仰之争暂时搁置了。此刻,他们都是唐人。
扬州则是另一番景象。靠着京杭大运河富庶繁荣起来的扬州,最鲜明的标志是诗人、美女和波斯客。后者在萨珊王朝灭亡之后流寓中华,却无不腰缠万贯,以至于冒牌货被叫作“穷波斯”,意思是波斯人中没有穷的。是啊,囊中羞涩岂能“烟花三月下扬州”,商埠之夜注定纸醉金迷。[30]
于是杜牧有了他十年一觉的扬州梦,争当第一的徐凝和张祜也竞相开屏。张祜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边,月明桥上看神仙。徐凝则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这一回,张祜似乎又落了下风。
其实多彩多姿的还有盛产蜀锦的益州(成都),作为中转站和集散地的洪州(南昌),等等等等。这些城市当然也都风采各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满街都是胡人。[31]
那么,究竟是什么,吸引着世界各国的商人、银行家或高利贷者、外jiāo官、书生、探险家和传教士呢?该不会只是丝绸、茶叶和善解人意的青楼女子吧?
当然不是。
文化航母
阿倍仲麻吕要回日本去了。
中文名字叫做晁衡的阿倍仲麻吕,是在开元四年(716)作为留学生来到大唐的。当时他十九岁,同行的则有吉备真备和学问僧玄昉,均为一时之选。进入国子监学习的阿倍仲麻吕也不负厚望,以优异成绩一举考中进士。[32]
现在,我们至少知道了三位外籍进士,先后是日本人阿倍仲麻吕、新罗人崔致远、阿拉伯人李彦升。
这里面的信息值得深思。
前面说过,唐代科举最难考的是进士。因为其他科目比如明法和明算,选拔的都是专业技术人员。进士科的设置却是要为帝国的高级官员和政治家做人才储备,因此并不考核专业技术,对基本素质和综合能力则要求更高。
那么,进士科考什么?
贴经、杂文、时务策。贴经就是从儒家经典中选取部分段落篇章做填空题,杂文是写诗和骈文,时务策则是论述时政对策。第一项考基础知识,第二项是才艺展示,第三项相当于学位论文。如此全面考核,难怪考中不易。
对于外国人,就更难。
阿倍仲麻吕却一举成功。此后他留在了长安,成为大唐的一名官员,一住就是几十年。天宝十二载(753),思乡心切的仲麻吕被玄宗皇帝任命为大唐出使日本的使节,与久别重逢的故人、遣唐副使吉备真备一起回国。
消息传出,朝野上下依依不舍,名重一时的王维等人纷纷作诗送别。阿倍仲麻吕则写下了著名的《衔命还国作》送给中国朋友——平生一宝剑,留赠结jiāo人。[33]
这说明什么呢?
阿倍仲麻吕已经融入大唐。[34]
大唐境内,像仲麻吕这样的外国人不在少数,融入的原因也五花八门。比如萨珊王朝被阿拉伯帝国灭亡后,流亡的波斯王族复国不得,就只好客死长安。但更多的是来了就不想走,比如赖在鸿胪寺国宾馆的那些使节。问题是,并非所有外国人都被唐帝国包养,吸引其他人的又是什么呢?
财富,机会,制度,文化。
逐利而居的商人当然是冲着巨额财富,或者说赚钱机会而来的。这其实要感谢隋炀帝。由于大运河的开通,陆上和海上两条丝绸之路基本贯通起来。商旅从广州港登陆,取道梅岭进入洪州,再向东进入钱塘江,就可以一帆风顺地从杭州而扬州,而洛阳,直至丝路的东方起点长安。[35]
作为世界首都,长安是国际贸易的大市场。在此,帝国政府设有市局和市准局,负责工商管理和标准计量,也负责平抑物价。薄利多销的政策刺激了消费,稳定低廉的物价更让远道而来的胡商有利可图。于是,以粟特、波斯和阿拉伯人为主的外来资本集团,就自然而然地形成。
胡人的商团非常专业,甚至cao纵和垄断着部分行当。有一次,某寺在做完道场后得到一件施主奉献的宝物,长约数寸形如朽钉。寺僧不识货,拿到西市请胡商鉴定。胡商只看了一眼,马上就说:哪里来的?开个价吧!
寺僧决定狮子大开口,要价十万。
胡商却呵呵大笑。直到寺僧将价码加到五十万,胡商这才不紧不慢地说:告诉你吧,这个值一千万。
成jiāo之后寺僧才知道,那是佛骨。[36]
此事的真伪不得而知,胡商的长袖善舞则毋庸置疑。在他们眼里,对外开放的大唐简直就是天堂。没错,长安是聚宝盆,扬州是销金窟,他们当然乐不思蜀。
但,这样看问题,也就是商人而已。
更多人看重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安史之乱前,作为世界帝国,大唐弥漫着英雄主义的氛围,充满了开拓进取的jīng神;作为混血王朝,他们又不分种族地对所有人才都敞开大门。于是大臣有天竺人迦叶济,名将有高句丽人高仙芝,外jiāo官有波斯人李密翳,堪称各色人等济济一堂。
隋唐创立的制度也是一块磁石,因为它在当时的世界上是最先进的。于是,这些制度被移植到了日本。就连长安城的模样,也被几乎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奈良。
更吸引人的,是文化。
什么是文化?文化就是生活方式,而唐人的生活充满了趣味和诗意,并崇尚知识、智慧和才qíng。一个人,如果才华出众风流倜傥,那是会拥有众多粉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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