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秦最终夺取了天下,只能归结为秦国有当时最管用的制度。或者说,他们把这个新制度建设得最彻底,也运用得最彻底。这个新制度,就是初具规模的中央集权制。或者准确地说,国君集权制。这样一种被huáng仁宇先生称之为"极权主义"的制度,能够最大限度地集中国内的资源和财富,最大限度地激发民众的生产潜力和战斗勇气,并保持一种令行禁止、步调一致的"集体xing格",从而使秦王国在优胜劣汰的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最终消灭六国,建立一统天下的新政权。
现在要做的,只不过将"地方集权"(邦国集权)变成"中央集权"(帝国集权)。这对于秦人来说,其实驾轻就熟。如果说还要做什么的话,那就是把其他六国的兵器全部运到咸阳,集中销毁,铸成十二个金人(铜人),以示彻底告别武力社会,永不兴兵。
大秦帝国诞生了。中国从此进入权力社会。
第二章中央集权 一 君临天下
帝国是权力社会的典型形式,皇帝是帝国的核心。
我们知道,大秦帝国建立之初的御前会议主要做出了两个决定,一是帝国的元首从此称为"皇帝",二是废除"封建制",实行"郡县制"。许多人认为,改称"皇帝",不过是为了满足秦始皇的虚荣心,柏杨甚至称之为"赢政意yín",并认为这说明他"智商平平"(《 柏杨曰― 读通鉴· 论历史》 )。依我说,这未免小看了秦始皇。不可否认,这里面确有虚荣心的成分。所谓"帝者天号,王者人称",帝与王原本就不可同日而语。王,是部落时代的称号。大一点的部落首领都可以称王,是为部落王。后来,大一点的诸侯国君也都称王,是为诸侯王。比如楚的国君,就不管周天子只给他封了个子爵,早就自说自话称王了。帝,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乱称的(战国末年,秦、齐均曾称帝,但不久即恢复称王),皇帝的称号则更是闻所未闻。人人得而称之的"人称"(王),岂如独一无二的"天号"(帝)?
然而事qíng并没有这么简单。
实际上,秦始皇的更改名号,并非心血来cháo。他并未将"秦"改为"周"或别的什么,就是证明。但不将"王"改为"皇帝"(或别的什么),却万万不行。因为就政权而言,秦还是秦,并没有变;但就国家而言,则"此秦"已非"彼秦"。过去那个"秦"是王国,现在这个"秦"是帝国。如果沿用"王"的称号,不但无以与已灭诸国相区别(六国国君均称"王") ,也无法与周王室相区别(周天子也称"王")。周天子是名义上的"天下之主",秦皇帝则是实质上的"天下之主",岂能混为一谈,统称为"王"?
其实,周天子自称为王,和秦始皇自称为皇帝一样,也是有特殊政治意义的,那就是要把事实上的国家变成法理上的国家。现在,秦同样有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从事实上的帝国变成法理上的帝国。如不称帝,赢政又怎么能给自己的帝国加冕?我们必须清楚,秦发动的这场"革命",并不只是要换个"朝代",而是要用一种新的制度(帝国制度)取代旧的制度(邦国制度)。秦始皇完全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才自称"始皇帝",即"新制度的第一人"。而且,正因为皇帝这一称号是帝国制度的象征,所以始皇之后历朝历代的君主,也都自称皇帝,没人再改称王。如此看来,柏杨先生的批评倒是显得"智商平平"。
不要以为称王或者称帝是一件无所谓的事qíng。要知道,"皇帝"与"郡县"共举,而"王制"则与"封建"并存。依旧称"王",就意味着还要实行封建制。此为始皇所断然不能同意(李斯的建议不过"正合君心"而已)。因为封建制是"天下共享",郡县制才是"一人独裁"。按照封建制(即邦国制),从王(天子)开始,到公、侯、伯、子、男,甚至卿、大夫,都各有自己的领地和特权。就连最低一级的贵族――士,也有相对独立的人格,可以在诸侯之间游走,高高在上的"王"则有如被架空的晃盖。然而在郡县制这里,天下臣民从黎庶(黔首)到官员无不听命于皇帝。进退兴废,乾纲独断;赏罚藏否,莫测天威;生杀予夺,一言九鼎,而且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对于一个独裁者来说,两种制度,孰优孰劣,一目了然,一手创建帝国制度的秦始皇岂能称王而不称帝?
更何况,在邦国制度下,不但有至尊的"王",还有至qiáng的"霸"。王至尊,霸至qiáng。至尊与至qiáng,并不是同一个人,而且争霸还是合法的。这就会引起战乱,并最终威胁到王。因此,必须将至尊与至qiáng统一起来,而这个统一体,就是皇帝。
事实上秦始皇也没有仅仅满足于一个皇帝的虚名,更没有陶醉在chūn风得意之中,而是同时建立了一系列配套制度,马不停蹄地开始了他彻底变革社会制度的步伐,而且雷厉风行,不容商榷。他统一了国土,统一了军队,统一了法律,统一了税收,统一了货币,统一了度量衡,统一了道路和车轨的宽度,统一了书写的文字,还试图统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包括规定庶民用黑布包头称为"黔首",以及所有的纪数都从六(天下分为六六三十六郡,车宽六尺,冠高六寸),这就是所谓"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秦始皇的这些变革,多半被视为"统一大业"而备受推崇。然而人们在讴歌和赞美其盖世伟业时,却往往忽视了背后的专制与集权。没错,统一不等于一统,集权也未必专制,未必独裁。有着各自宪法和民选政府的十三个state ,在联邦宪法的框架下组成统一国家(美利坚合众国),就是统一而不一统;上一章提到的唐代政事堂制度,就是集权而不独裁。可见统一可以是多样,是和谐(多样统一);也可以是多元,是共和(多元统一);一统才是专制,并很容易由专制而独裁。显然,这里的关键是集权。因为分权必不专制,集权就很难讲。有专制的集权,有不专制的集权,还有半专制的集权(开明专制),这是一件麻烦事。
不过在秦始皇那里,这些都不成问题。对于秦始皇来说,统一和集权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专制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当然,专制与帝制并不能打等号。不是皇帝也可以独裁(如萨达姆),有皇帝也未必专制(如君主立宪),但没有皇帝的帝国总归不像帝国,有一个皇帝的称号总归更加便于集权(这其实是袁世凯冒天下之大不题公然称帝的原因之一)。因为它不但意味着决策权和审批权,还意味着立法权、司法权、监督权和最高裁判权,简直就是集天下一切权力于一身,岂非集权?
那么,皇帝有什么理由拥有这样一种绝对权力呢?没有。不但无理,而且有害。事实上,皇帝这种不受监督和制约的绝对权力,正是导致许多王朝覆灭的重要原因。这一点我们以后还要再说。何况历史上的皇帝也五花八门。有汉献帝那样的傀儡皇帝,有晋惠帝那样的白痴皇帝,有明万历那样的罢工皇帝,还有许许多多几岁就登基的娃娃皇帝。然而,尽管这些皇帝实际上并不起什么作用,却没有一个人说不要皇帝,或者可以架空皇帝。这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人们需要皇帝。有这么一个最高仲裁者在,至少让人觉得公平和公正还有希望(比如还可以"告御状") ,让人觉得阳光和雨露总有一天会从天而降,刀兵盗匪之类的无妄之灾则可以幸免。总之,有一个皇帝,我们就可以"做定了奴隶",并享受太平。至于那些掌握了实权的yīn谋家野心家",则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为自己攫取最大的利益。所以大家都要皇帝。一旦天下大乱,人们盼望"真命天子"的出世,就会如久旱之望云霓;而一旦所谓的"真命天子"君临高天下,人们则不知欢欣雀跃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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