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中央集权 三 焚坑事业要商量
作为一个享国极久、好大喜功又确有建树的君主,汉武帝刘彻在历史上常常被看作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代表xing人物之一,即所谓"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正是他,对内奠定了中央集权的基础,对外"鹰击为治",平南越,征朝鲜,伐匈奴,通西域,使大汉声威远播海外,王朝国势达于顶峰,也使他自己当之无愧地成为一个历史坐标。
平心而论,汉武帝的文治武功,基本上都不过是利用前人奠定的基础,完成前人未竟之事业。长袖善舞,多财善贾。汉武帝的大显身手,大有作为,全凭从惠帝、高后到文帝、景帝数十年积累的政治资源和国家财富。甚至就连软硬兼施的治国方略,也是其先祖留下来的,只不过被他用得左右逢源得心应手而已。
那么,汉武帝就没有"创造"吗?有。比如"独尊儒术"就是。
据《 汉书· 董仲舒传》 ,这事原本起因于董仲舒的一次对策―― "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这就是所谓"罢黔百家,独尊儒术"。但这样一个重大的决策,绝不是董仲舒一时兴起的随口建议,也绝非汉武帝一时冲动的胡乱拍板,而是中国历史上统治阶级与民间思想之间最成功、也是唯一一次成功的jiāo易。我们知道,这次jiāo易的有效期竟长达两千多年。因此,它只能是双方长期探索和深思熟虑的结果。
董仲舒是乙方的代表,他代表着一种学说和一个阶层。这种学说就是儒学,这个阶层就是"士"。士,原本是邦国时代最低一级的贵族,其上依次是大夫、诸侯和天子。天子有天下,诸侯有国,大夫有家,他们都是"领主"。士却没有领地,顶多有一块没有主权和治权的田地(士食田)。没有领地,所以没什么家产。因为是贵族,所以不事生产。没有家产又不事生产,就只有"寄生"。所以士的依附xing极qiáng。他们是"毛",必须依附在一张"皮"上。事实上,士的安身立命之本,无非修齐治平。修,就是修身;齐,就是齐家;治,就是治国;平,就是平夭下。第一件事是士自己的,后面三件事则分别是大夫、诸侯和天子的,但需要士来帮忙。也就是说,士,首先要管好自己,加qiáng道德修养,学成文艺武艺,这就是修身;然后帮助大夫打理采邑,这就是齐家;辅助诸侯治理邦国,这就是治国;协助天子安定四海,这就是平天下。总之,士一定要有所作为,也一定要有所依附。于是,文士便依附于诸侯大夫,替他们出谋划策(也兼做文秘); 武士便依附于霸主袅雄,替他们出生人死(也兼做刺客)。而且,由于士没有不动产,所以流动xing很大;又由于他们有一技之长,所以颇受欢迎。因此,士们便朝秦暮楚,出将人相,游走于各国之间,号称"入楚楚重,出齐齐轻,为赵赵完,畔(叛)魏魏伤"(王充《 论衡· 效力》 ),成为chūn秋战国时期一股十分活跃的力量。
这也并不奇怪。因为士虽然没有领地,也没有主权和治权,却有自由人的身份和一身的本领。而且,正因为他们没有领地,也就没有拘束,反倒比天子、诸侯、大夫自由,当然可以今天依附这个,明天帮助那个。但是,邦国制度解体,天下归于一统以后,这个活跃的力量就成了帝国的不安定因素。这时,做文秘的文士已成为儒,做刺客的武士已成为侠。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他们都为集权制度所不容,于是有汉武帝的剿灭武侠,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可惜,侠也好儒也罢,都剿不胜剿。他们就像那"离离原上糙",当真"一岁一枯荣"。只要一有风chuī糙动,便会跳出来破坏捣乱,包括侠的无法无天和儒的胡说八道。
何况武侠可以剿灭,儒生却不能杀光。因为武侠的任务可以由军队来承担,儒生的工作却无法由吏员来完成,除非那吏员原本是儒生(文官)。我们知道,帝国作为权力社会,它在本质上是"文治"的(即依靠权力这种非典型bào力来维持统治)。既然本质上是"文治",文官和儒生就是治国的主要依靠对象了。所以儒生不但不能"剿",还得"用"。问题在于,从邦国时代过来的儒生还保留着自由散漫和仗义执言的个xing。因此,如何让这些搞惯了"自由化"的儒生为其所用,是帝国必须考虑的问题。
另一方面,儒生也在寻找出路,而最好的出路莫过于为帝国效劳。这一点他们倒大多想得通。第一,儒生作为"毛",总归要依附在一张"皮"上。附在诸侯身上是依附,附在皇帝身上也是依附,没什么两样,而且附在皇帝身上更体面,再说除了皇帝也没别人可依附。第二,儒生饱读诗书,原本就是要为政治服务,即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如果不为帝国效劳,岂不是làng费?第三,儒生的抱负,如前所说,从来就是"修齐治平"。现在,身已修好,家无可齐,如不"平治天下",如何施展抱负?而如不投靠帝国,又如何经世济民?再说,如果这样一些知书达理、通晓先王之道的人不去治理国家,却让昏官武夫胡作非为,则奈天下苍生何?于心不忍啊!
有了诸如此类的"正当理由",儒生便认为应该尽可能主动地投怀送抱。因此,汉高祖天下初定,叔孙通就赶去效力;汉武帝金殿问策,董仲舒就对答如流。一方正要招安收编,另一方也正要卖身投靠,双方各有所需,自然一拍即合。
不能说在此之前就没有人起过这种念头,帝国也应该早就看出了士们既独立又依附的双重xing,这是他们能够达成jiāo易的根本原因。然而董仲舒与汉武帝一拍即合,却因于一个更重要的共识,那就是:统一的帝国应该有统一的思想。据《 汉书· 董仲舒传》 ,董仲舒对汉武帝说:孔子作《 chūn秋》 ,讲的就是天下一统。这是宇宙间的永恒规律(天地之常经),人世间的根本道理(古今之通谊)。可是现在,学说不统一(师异道),议论不统一(人异论),各人有各人的主义(百家殊方),各派有各派的路线(指意不同),皇上不能一统天下(上无以持一统), 国家无法制定政策(法制数变),人民无所适从(下不知所守),怎么能做到孔子提出的"大一统"?言外之意也很清楚:没有统一的思想,哪有统一的帝国?
这是秦始皇也曾考虑过的问题,只不过他选错了对象(推崇法家),找错了帮手(以吏为师),用错了手段(焚书坑儒)。法家思想是一种政治谋略学,用来武装帝王可以,用来教育人民就太不合适。法家思想培养的吏员,也只能处理一些技术层面上的问题,教化民众则力不从心。像商鞅那样使用bào力就更是大错特错,思想问题岂是bào力可以解决的?汉初提倡的huáng老之学也不行。那种思想倒是温柔,却只能造就清静无为和一盘散沙,不能造就大一统,更不能帮助好大喜功的君王成就霸业和帝业。但是现在好了,董仲舒帮帝国解决了这个难题。董仲舒告诉汉武帝:统一的帝国需要统一的思想,这就是儒家思想。或者更准确地说,就是经过董仲舒改造的儒家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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