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绩当场感动得把手指都咬出了血。[42]
但,贞观二十三年(649)五月十五日,也就是太宗皇帝去世的十一天前,李绩却突然接到命令,以正二品的特进官阶和“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宰相职务,调任叠州(今甘肃省迭部县)都督。那个地方,距离长安一千三百多里,因高山重叠而得名叠州,正可谓千里之外,万山丛中。[43]
调令来得蹊跷,李绩却没有片刻的观望犹豫,连家都没有回就立即赴任。一个多月后,他又突然奉调回京,拜为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而且继续担任国务委员。
◎唐代散官官阶(贞观十一年)
品位 文官 武官
从一品 开府仪同三司 骠骑大将军
正二品 特进 辅国大将军
从二品 光禄大夫 镇军大将军
正三品 金紫光禄大夫 冠军大将军
从三品 银青光禄大夫 云麾将军
正四品上、下 正议大夫、通议大夫 忠武将军、壮武将军 从四品上、下 太中大夫、中大夫 宣威将军、明威将军 正五品上、下 中散大夫、朝议大夫 定远将军、宁远将军 从五品上、下 朝请大夫、朝散大夫 游骑将军、游击将军 正六品上、下 朝议郎、承议郎 昭武校尉、副尉
从六品上、下 奉议郎、通直郎 振威校尉、副尉
正七品上、下 朝请郎、宣德郎 致果校尉、副尉
从七品上、下 朝散郎、宣义郎 翊麾校尉、副尉
正八品上、下 给事郎、征事郎 宣节校尉、副尉
从八品上、下 承奉郎、承务郎 御侮校尉、副尉
正九品上、下 儒林郎、奉仕郎 仁勇校尉、副尉
从九品上、下 文林郎、将仕郎 陪戎校尉、副尉
“特进”、“开府仪同三司”都是散官官阶。散官与实际官职不同,用于勋位的判定和奖赏,形成“品位”体系,与“职位”相对,萌生于秦汉魏晋,由来已久。参见阎步克《品位与职位》和《中国古代官阶制度引论》。
这一天,是贞观二十三年的六月二十日。此前,他就已经改任洛州刺史兼洛阳宫留守,时间在六月一日以后。也就是说,李绩根本就没有可能到达叠州。他只不过离开长安旅游了一趟,就官复原职,还升了半级。这就实在怪异。因此我们不能不问:这一个多月时间内都发生了什么?[44]
太宗驾崩,高宗即位。
事实上李绩的七上八下,就是太宗皇帝一手安排。他深知此人的特点是重感qíng讲义气,因此在四月份病重期间对太子李治说:李绩才智有余,你的恩德不足,我死之后他未必对你效忠。所以,朕现在就把他贬到天荒地老去。如果立即上路,你就提拔重用;如果观望犹豫,那就只能杀了![45]
忠心耿耿的李绩,差一点就人头落地。
李世民的这一安排,不过雄猜之主的惯用伎俩。然而由此造成的深远影响,却是这位千古一帝没有想到的。
首先,朝廷的格局变了。
变化是微妙的。此前,李绩与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同属元老集团,在夺嫡斗争中也同属晋王派。但,拜为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之后,就成了仅次于首相的次辅。到永徽四年(653)二月拜为司空,便更能与长孙无忌分庭抗礼,因为司空和太尉的官阶都是正一品。因此,李绩如果与长孙无忌他们不再同心同德,武昭仪便大有空子可钻。[46]
实际上李绩的心态已经改变。自从看透了皇上的心思而迅速离京,他的心就寒到了零度以下。是啊,你不仁,休怪我不义。江山社稷与我无关,远离是非才是全身之道。他李绩已经犯不着为李唐王朝出生入死,也犯不着跟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帮飞扬跋扈的家伙搅在一起。因此,当他察觉到秘密会议是要讨论废立皇后时,就非常及时地生了病。
结果,武昭仪的命运也变了。
武昭仪其实差一点就当不上皇后。因为李治的御前会议不欢而散后,未能与会的另外两位宰相——中书令来济和侍中韩瑗,也通过面见皇帝或上书朝廷主动表明了态度。态度当然是反对废王立武,而且立场坚定,言辞激烈,从殷纣王一直说到汉成帝,简直就是在给李治上历史课。[47]
这事非同小可。正如《隋唐定局》一卷所说,唐代实行三省六部制。除尚书省长官尚书令曾由李世民担任,因此长期无人填补空白外,门下省长官侍中、中书省长官中书令都是当然的宰相,即可以参加政事堂会议的国务委员。尚书省副长官左右仆she如果“同中书门下三品”,也一样。
所以,中书令来济、侍中韩瑗站在太尉长孙无忌和尚书省右仆she褚遂良一边,就几乎等于宰相群体同仇敌忾,三省一致反对另立皇后。面对如此qiáng大的反对派,高宗皇帝不能不倒抽一口冷气,甚至打算放弃努力。
是的,如果没有李绩的话。
没有证据表明是武昭仪让皇帝去见李绩的。但以武媚娘嗅觉之敏锐,不会看不出李绩病得蹊跷;而以英国公地位之崇高,李绩的态度将是关键的一票。总之,皇帝不耻下问地向李绩道出了自己的烦恼:朕想立武昭仪为皇后,可是顾命大臣都不同意,是不是该就此止步?[48]
李绩说:这是陛下家事,何必再问外人?[49]
平平淡淡一句话,却立马点醒梦中当局。是呀,朕的家务事,何劳国务委员和三省六部过问?同时,李绩这个不是态度的态度也等于变相地告诉李治:并非所有的元老重臣都一边倒地反对废王立武,皇帝陛下不妨独断专行。
一言兴昭仪,武媚娘咸鱼翻身。
不过,媚娘毕竟是媚娘。就在李治下诏立她为皇后的第三天,即永徽六年(655)的十月二十一日,新皇后上表请求褒奖韩瑗和来济。她的说法是:对抗圣意,风险很大,极为不易。若非公忠体国,岂能做到,又岂能不赏?[50]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韩瑗和来济却一身冷汗。因为按照这个逻辑,最该奖赏的就是褚遂良,怎么没有他的份?因此很清楚,新皇后这是huáng鼠láng在给jī拜年,只不过反对派已经无计可施。何况韩瑗还心存幻想,希望自己的让步能够换来褚遂良待遇的改善,尽管其实并不可能。[51]
来济和韩瑗估计得不错:武皇后不会放过仇人,无论他们是qíng敌还是政敌。实际上没过多久,王皇后和萧淑妃就死于非命。两年后,韩瑗和来济被贬。四年后,长孙无忌也被谋杀,办法是刘邦和曹cao都用过的:诬以谋反。
韩瑗也被牵涉到这个案子里,只不过其时韩瑗已死,曾经的昭仪没能砍成他的头。来济的下场要好一些。他在与突厥作战时为国捐躯,没给武后留下诬以谋反的机会。[52]
当然,新皇后此刻还顾不上这些,她正忙着加冕呢!
十一月一日,帝国举行了隆重的册封仪式。礼使英国公李绩将皇后玺绶恭敬地递给武昭仪,然后盛装的新皇后来到肃仪门,接受文武百官和四夷君主的祝贺。这种朝拜皇后的仪式是由她别出心裁首开先例的。武媚娘,这个木材商平凡的女儿,老皇帝卑贱的侍妾,感业寺寂寞的尼姑,唐高宗宠爱的qíng人,终于一步登天,成为大唐王朝的国母。[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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