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礼怎么就是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呢?
答:因为礼带有qiáng制xing,不是发自内心的。请你想想,如果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尊敬老人疼爱孩子,还用得着规定“尊老爱幼”吗?如果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尊重他人关爱弱者,还有必要规定“礼让为先”吗?可见“以礼治国”,是因为没有了仁,也没有了义,只能qiáng迫人们装出“有仁有义”的样子。结果,却是
“当面叫哥哥,背后摸家伙”。人心世道,都坏透了、烂透了,只有一张薄纸包着。
问:所以,“礼的时代”必定是乱世?
答:对!荀子所处的战国晚期,就是中国历史上最混乱也最黑暗的时代之一。君臣父子之间,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刀光剑影,血流成河。这就到了最低谷,穷途末路了。
问:战国晚期最坏?
答:按照道家的说法,恐怕是的。荀子所处的战国晚期,不如孟子、庄子的战国中期;孟子、庄子的战国中期,不如孔子、墨子的chūn秋晚期(或chūn秋战国之际);孔子、墨子的chūn秋晚期(或chūn秋战国之际),又不如周公的西周初期。换句话说,“礼的时代”不如“义的时代”,“义的时代”不如“仁的时代”,“仁的时代”不如“德的时代”。所有这些,又统统都不如“道的时代”。
问:一代不如一代?
答:不断滑坡,每况愈下。
问:为什么会这样?
答:丢了“道”嘛!丢了道,只好讲“德”。德没了,只好讲“仁”。仁不管用,只好讲
“义”。义不管用,又只好讲“礼”。德、仁、义、礼,都是用来“救市”的。结果是“越救越没救”。“救市”的过程,就是折腾的过程,堕落的过程,走向灭亡的过程。这个过程,就叫“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问:这就是老子勾勒的“路线图”?
答:是的,而且正好对应了儒家的四大人物和儒学的四个阶段──周公之德、孔子之仁、孟子之义、荀子之礼。所以我说,《老子》一书,决不可能完成于孔子之前。如果是,那也太神了。当然,这可以讨论。但可以肯定,在老子看来,儒家的那一套绝对救不了世道,救不了天下,相反只会坏事。
问:就像陷进沼泽的人,越挣扎,死得越快?
答:也像误入歧途的人,走得越远,就越找不着北。因此,惟一的出路,就是离开“沼泽”,回到“正道”。或者说,回到“道的时代”和“道的社会”。
最好的时代、社会和人,都像婴儿
问:请问,所谓“道的时代”,是什么时代;所谓“道的社会”,又是什么社会呢?
答:“德的时代”既然在夏商周,那么,“道的时代”就应该在夏商周之前。而且,按照庄子的说法,还应该在尧舜禹之前。夏商周,是国家时代;尧舜禹,是部落时代。由此推论,所谓“道的时代”,就是原始时代;所谓“道的社会”,就是氏族社会。
问:老子和庄子,为什么喜欢原始氏族社会?
答:符合他们的理想呀!老子说,人这一生,最美好的是什么时候?婴儿时期。而且,最好还是刚刚出生,那会儿还不会笑,叫做
“如婴儿之未孩”(孩,就是笑)。因此,最好的时代,最好的社会,最好的人,也都应该 “如婴儿”,比如圣人。
问:圣人有如婴儿?
答:是的,只不过是 “伟大的婴儿”。《老子·第五十五章》说,这样的婴儿,毒蛇不伤,猛shòu不捕,凶禽不抓,不会做爱却yīnjīng长久勃起,终日号啕却不会声嘶力竭。
问:怎么会这样?
答:jīng气充盈,jīng力充沛,生命力旺盛不衰,全身心都处于极其和谐的状态,叫做“jīng之至也”、“和之至也”。
问:伟大的婴儿,为什么就“jīng之至”、“和之至”呢?
答:吃母rǔ呀!我们知道,吃母rǔ的孩子,都天然地具有免疫力,圣人也如此。只不过,圣人作为
“伟大的婴儿”,他的妈妈也很伟大。这个“伟大的妈妈”,就是“道”。圣人推崇的,是直接从“道”那里吸取营养,叫做“贵食母”。这样的人,就是“道的人”。
问:明白了。最好的人是 “道的人”,最好的时代,最好的社会,就是“道的时代”和“道的社会”,因此也应该“吃母rǔ”,“如婴儿”,对不对?
答:对!原始氏族社会,就是人类社会的“婴儿期”,所以是最美好的。
问:因此,回到“道”,就是回到原始氏族社会?
答:是。这就叫“复归于婴儿”。
问:作为“婴儿期”的原始氏族社会,又是什么样子呢?
答:“上如标枝,民如野鹿”(庄子);“其政闷闷,其民淳淳”(老子)。
问:什么叫“上如标枝,民如野鹿”?
答:领导人就像树上的叶子,老百姓就像地上的麋鹿。这是庄子的社会理想。
问:什么叫“其政闷闷,其民淳淳”?
答:领导人稀里糊涂,老百姓浑浑噩噩。这是老子的政治理想。
问:这又有什么好?
答:纯朴、自由。不过,老与庄各有侧重。老子看重的是纯朴,庄子看重的是自由。
问:庄子为什么看重自由?
答:因为庄子的人生理想,就是真实而自由地活着,叫做“逍遥游”。这个现在讲不了,只能以后再说。不过,庄子的人生理想一旦变成社会理想,与老子的政治理想倒是合拍的。你想啊,所谓“上如标枝,民如野鹿”,不就是老子政治主张的最高境界──“太上,下知有之”,或者“太上,不知有之”吗?
问:老子为什么看重纯朴?
答:纯朴,就不折腾。老子显然想清楚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人为什么要折腾,又为什么能折腾?答案也有两个,一是“多yù”,二是“多智”。多yù,就想折腾;多智,就能折腾。所以,要想彻底“不折腾”,也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寡yù”,二是“去智”。
问:怎样“寡yù”?
答:三条。第一叫“不尚贤”,第二叫“不贵难得之货”,第三叫“不见可yù”。不尚贤,就是不推崇有德有才。不推崇,就没有竞争。不贵难得之货,就是不把那些珍禽异shòu、奇珍异宝当回事。不当回事,就没人盗窃。不见可yù,就是不炫耀(见,读如“现”,意思是显示、显现,表现)。不炫耀,就没有诱惑。所有的诱惑都没了,也就寡yù。
问:怎样“去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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