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17:大宋革新_易中天【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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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铁面的包公,好宽容的仁宗!难得呀!

  其实,君臣共治并非帝国制度的必然选择,王朝和皇帝也可以考虑别的方式,比如君主独裁甚至放任自流。事实上汉和唐就是半专制半放任,明和清则是由专制而独裁。

  包拯的铁面形象深入人心,在北宋历史上包拯也是一位重臣。这是位于安徽合肥(包拯故里)的包公祠,“色正芒寒”四字是对包公的准确评价。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只有宋。这又为什么呢?

  也是bī出来的。

  的确,没有哪个皇帝不喜欢大权独揽,也没有哪个政权愿意跟别人分享天下。赵匡胤兄弟未必就不想成为李世民或李隆基,只不过他们没那本钱。赵宋不像李唐,是融合胡汉的混血王朝,有关陇集团和山东豪门作为社会基础。他们也不敢依靠各路诸侯,因为太清楚军阀会gān什么。[42]

  想来想去,能借重的只有读书人。

  碰巧的是,赵匡胤虽然是军阀,却酷爱读书。然而即便如此,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有一次,太祖在宫中看见一面后蜀的铜镜,背后铸着“乾德四年”的字样,而后蜀是北宋乾德三年灭亡的。于是太祖问群臣:这是怎么回事?

  宰相赵普不能回答。

  旁边一个翰林学士说:乾德本来就是伪蜀的年号。

  太祖的脸色变得比锅底还黑。

  他说:赵普过来!

  赵普磨蹭到御案前,准备挨打。

  太祖却并不打他,而是拿起一支笔,蘸满墨汁在他脸上涂画,一边涂一边骂:看你以后还读不读书!看你以后还读不读书!看你以后还读不读书!

  据说,赵普从此读书,虽然只有半部《论语》。

  太祖却感慨说:宰相还是要用读书人。[43]

  这样的故事当然也只能姑妄听之。但可以肯定,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赵官家以士人为臂膀,共治天下的共识就这样达成。这是开明的专制,也是聪明的专制。明清两代放弃开明专制,选择君主独裁,中华文明就开始走下坡路。

  历史总是让人惆怅。

  统治者也总是把维护政权放在第一位,小心防范着所有的人,包括士大夫。比如宋代官员乌纱帽背后的两脚,不像唐代那样下垂,而是用竹篾、铁丝等加固,使之变得又硬又长,据说就是为了不让官员们上朝时jiāo头接耳。[44]

  当然,他们更不能结党营私。

  上图为宋太祖画像,下面两幅为《中国服饰史》中的宋代官员形象。

  宋代宰相的地位也比以前低。汉代和唐代,宰相上朝是坐下来慢慢说话的,叫“坐而论道”。宋代却在太祖皇帝时期就变成站着,而且据说还是宰相范质主动要求。至于明清两代,由于宰相制度被朱元璋废除,臣僚便只能跪着。这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中华文明当然江河日下。[45]

  但这不是皇帝们考虑的事。从秦汉开始,他们处心积虑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保住皇权。为此,他们是什么事qíng都做得出来的,如果有脑子也有能耐的话。

  防官如防贼,是历朝历代的通病。

  其实,赵匡胤们的小心眼大可不必,宋代士大夫要求和能够要求的,只是也只可能是对天下的“共治”,绝非也绝不可能是“共有”,更不可能是“民有”。朱熹便说,孟子主张君主不合格就换一个,这话也就“那时说得”。现在士大夫要坚持理念,能做的只有退场,如此而已。[46]

  因此,赵宋官家可以高枕无忧。他们要做的,也就是为维持稳定大把掏银子。不过就连这也不困难,因为两宋恰恰是经济繁荣的时代。那种盛况,同样是空前的。

  [37]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二一熙宁四年三月条。

  [38]曾子语见《论语·泰伯》。“以天下为己任”始见于王安石的《杨墨》一文,但应该是当时的流行语,此系余英时先生发现。“仁以为己任”与“以天下为己任”的关系和区别,亦为余英时先生所揭示。请参看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但本书观点与余先生不完全相同。

  [39]此处及以下论述,均请参看何忠礼《略论宋代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40]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九八嘉祐八年六月条。

  [41]见(南宋)朱弁《曲洧旧闻》卷一。按:当时包拯任知谏院,并非御史中丞,朱弁所记偶误。

  [42]此段亦请参看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

  [43]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乾德四年五月条,(两宋)叶梦得《石林燕语》。两书记载不一,从处综合改写。另,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一事也有争议,这里不讨论。

  [44]见(宋末元初)俞琰《席上腐谈》。

  [45]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乾德二年正月条,《宋史·范质传》,(北宋)王曾《王文正公笔录》。

  [46]见朱熹《朱子语类》卷一二。共治而非共有,是邓小南先生提出来的,见吴宗国主编《中国古代官僚政治制度研究》所载邓小南《“祖宗之法”与官僚政治制度》一文。

  第三章

  新经济

  庄园

  少庄主见到县太爷时,确实犯了难。

  这是范仲淹写完《岳阳楼记》不久的事qíng。当时,有位中央政府的官员奉命来到今天河南省某地,主持拍卖一处被官府没收的庄园,标底二万贯。没想到,当地的县尉侯叔献却期期以为不可。他说:这处庄园过去评估一万五,都因为价格太高没人购买,现在为什么还要加价呢?

  来人只好实话实说:这是宰相的意思。

  侯叔献一声长叹:大人可知其中冤qíng?这处庄园的庄主叫李诚。他的家业被充公,是因为我朝开国之初,官家曾经从国库拨款,到民间收购制造弓箭的原材料。但是我军南征反贼时,购买的箭杆却不能到位。太祖皇帝盛怒之下,便下了一道敕令,规定但凡欠了国债的,田产一律没收。

  来人问:李诚莫非与此案无关?

  侯叔献说:正是。说起来李诚也是本朝吏员,并非拿了公款却未购买箭杆之人。他欠了国债,是因为在之前的洪水期间未能及时抢救公物,被勒令赔偿。

  来人问:估算损失多少?

  侯叔献答:五千贯。

  来人大吃一惊:这确实是冤案了。

  又问:当时的州县为什么不替李诚说明?

  侯叔献答:他们不敢。

  来人问:侯县尉的意思,莫非要为李诚平反?

  侯叔献苦笑叹息:平反昭雪并不可能。不过,李诚虽然已经作古,孙子还在。即便不能将田产归还,好歹将价格定低一点,让李家把庄园买回去,也算还他一个公道。

  来人倒也慡快:那就减去五千。

  于是,侯叔献召来了李诚的孙子。

  李诚的孙子这时其实不能叫作少庄主,也没想到还会有这等好事。当时的平民,称父母官为公祖。于是李诚之孙便十分为难地回答说:公祖厚爱,恩同再造。只是小人家里已经一贫如洗。定价再低,也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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