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17:大宋革新_易中天【完结】(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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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他刚刚掀开门帘,脖子上就多了根皮条。

  裘皮大衣立即昏死过去。

  原来那是一家黑店。黑店的伙计早在此人张望徘徊于尚书省门前时,就一眼看出这是送上门来的肥羊,立即决定gān他一票。那伙歹徒甚至在得手之后眉飞色舞地说:哈!不算衣服,单单这家伙一身肥ròu就很能卖些价钱。

  歹徒们决定等尸体凉了以后再剥皮。

  昏过去的人却醒了过来。也许这就是胖的好处:不容易被勒死。更幸运的是,街上传来了开封府尹(首都市长)开道的鸣锣声。躺在地上正不知所措的那受害者,急中生智一跃而起,冲出门去高声大喊: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

  黑店伙计十分尴尬,装模作样说:官人莫非疯了?

  开封府尹却不认为那人疯了,立即下令搜查。警员冲进浴室逐一掀开盖板,地窖里居然还有三具尸体。

  人赃俱获,此案当即告破。[9]

  这就是发生在徽宗宣和初年的开封浴室杀人案。案qíng并不复杂,却让人震惊。人ròu包子的故事,只应该发生在《水浒传》这样的小说里吧?就算现实中确有其事,开封府也不是十字坡。大宋天子脚下,怎么也会有此黑店?

  不好说,但有可能。因为中国的大都市发展到宋,已经有了质的变化。宋代首都,也全然不同于汉唐。

  那么,宋都与唐都,有什么不同?

  长安、洛阳两幅图中,深色部分为皇城、宫城,浅色部分为商业区。可以看到的是,到宋代,首都开封不再有浅色部分,除皇城、宫城外,全城均可从事贸易。

  区别在体制。唐代京城是封闭型的,宫城和皇城之外划分为住宅区和商业区,前者叫坊,后者叫市。市是市,坊是坊,不相混杂,只不过长安的市分东西,洛阳的分南北。市和坊也都有门禁。住宅区早上开门晚上关闭,商业区则日中击鼓开市,日落鸣钲(读如征,金属乐器)打烊。[10]

  长安和洛阳的夜晚静悄悄。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长安和洛阳就一定没有黑店,至少黑市大约是有的,而且就叫鬼市。鬼市起源于沿海城市,其特点是半夜开市,jī鸣即散,据说很能买到一些寻常看不见的东西。东西很可能是走私的,营业税当然也不会有人主动缴纳。显然,鬼市其实是不合法的夜市,也是黑市。[11]

  然而到了宋代,qíng况就变了。开封城内,便既有上半夜营业的夜市,也有下半夜营业的鬼市。夜市在州桥,专卖各种吃食;鬼市在东十字大街拐角处茶馆,除了赌博,也卖衣服之类。东西未必来路不明,天亮散伙则可以肯定。[12]

  看来,开封城的茶馆还真有点鬼鬼祟祟。

  夜市合法是因为取消了宵禁,也就是不再禁止人们夜间在城内活动。这当然有原因,也有过程。我们知道,开封原本是汴州的州城,叫汴梁。州城变成首都,房屋不够,民众只好侵街建房。这些违章建筑的门,当然都是面街的。面街当然比墙内更方便做生意,门市部由此诞生。

  结果是什么呢?

  所有的坊都见贤思齐,纷纷破墙开店。这时,当局就面临着艰难的选择:要么食古不化,要么面对现实。但,如果坚持原来的制度,又不想因为qiáng拆而激怒民众,那就得新建坊区和市区来安置居民和商家。这当然成本太高,而且也不可能。因为汴梁是汴、huáng、惠民、广济四河jiāo汇之处,水路运输的jiāo通枢纽。靠近码头之处,建有仓库、货场、宾馆和商厦,沿河一字排开,请问怎样用坊墙圈起来?

  也只好彻底放手,尽管刚开始时并不qíng愿。[13]

  于是到仁宗时期,封闭型的坊市制便彻底崩溃,代之而起的是开放型的街市制。住宅区与商业区连成一片,商家纷纷沿街设店摆摊。宵禁根本无法实行,夜市也就合法,难怪可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了。[14]

  这是重大转变。因为没有了宵禁,才会有夜生活;有了夜生活,才会有烟火气。原本壁垒森严,作为政治中心而存在的城堡,也才变成了世俗的、市井的、人间的城市。

  或者说,消费型商业城市。[15]

  实际上,正如我们在《清明上河图》所见,汴梁弥漫着浓浓的商业气息。小饭店的桌椅板凳摆到了路边,木结构的房屋窗户比墙还大。阳光和叫卖声透过竹帘传进室内,看热闹和讲价钱的人比比皆是,货车和驼队则忙进忙出。[16]

  据《清明上河图》后半段部分。图中可见驼队、商贩和行人。画面右侧是城门。

  市场的种类也多。以酒楼为中心的是街市,以娱乐场所为中心的是瓦市,以寺庙为中心的是庙市。鲁智深曾经投靠的大相国寺,便每月开市五次,出售的商品中甚至有尼姑的刺绣。就连宫城正门宣德门以南御街两侧的千步廊,也曾经允许商贩摆设摊点,让文彦博这样的士大夫皱起眉头。

  皇帝眼皮底下做生意没有城管来过问,治安和防火却抓得很紧。开封城内,每三百步范围就有一处哨所,配备巡警五人,夜间巡逻时连街边灶台的余火和积薪都要管。专业的消防队则屯驻在瞭望台下。一旦发生火灾,首都驻军和皇帝亲兵都要出动,由开封府尹指挥灭火,不劳民众费心。[17]

  这实在已经是相当现代和文明的城市。

  开明的政策,良好的管理,使大宋成为当时全世界城市最多也最大的帝国。早在太宗皇帝时期,开封便已是驻军数十万、居民上百万的特大城市。南宋临时首都杭州,人口则应该在六十万到一百万之间。其余如成都、苏州,北宋时的洛阳,南宋时的建康(今南京市)和泉州,人口都在五十万以上。这时欧洲的大城市,一般都还不到十万人。[18]

  跟帝国官员一样,宋代城市也是分等级的。最高一级是京府,包括又叫“东京”的首都开封府,以及陪都西京河南府(洛阳)、南京应天府(今河南省商丘市)和北京大名府(今河北省大名县),当然还有南宋的杭州临安府。

  比京府低半级的是区域中心城市,叫次府,比如建康府和平江府,也就是今天的南京和苏州。府的长官叫尹,但多半空缺,由知府(知事)主持工作。府之下,是州县。一般地说,州的规模是万家灯火,县邑则是千家街。

  不过,城市规模也不完全看行政级别,同时还要看经济水平。宋代的县之下,还有镇和市。镇的地位低于县,市又低于镇。它们都不是行政区划,甚至不能算作城市,只能叫城乡接合部,前程却未必不远大。今天上海的青浦、湖北的沙市,当时虽然只是镇和市,却极其繁华。鄂州(今武汉市武昌区)城外的南糙市,人口竟多达数十万众。

  这是一个奇观。要知道,鄂州城外的南糙市,并不是政府主导的经济开发区,而是民间自发建立的自由市场,所以才叫糙市。一个官本位的王朝,却能如此宽容善待商品经济和自由贸易,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19]

  实际上,城市不设宵禁,农村不抑兼并,正是宋代经济政策与唐不同的紧要之处。官方管制放松,民间资本和创新能力便活力自现。国内市场的繁荣,并非没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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