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是:心之所系不在国qíng,而在闺qíng。
的确,宋代词人是多qíng的。一段艳遇,甚至也许只是看了一眼,便能产生千古绝唱,比如贺铸的《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chūn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糙,满城风絮,梅子huáng时雨。[8]
凌波,即美女的脚步;芳尘,即美女的身影。这位美女是何许人也?不知。作者却忍不住猜想:她那锦瑟般的青chūn年华,会和谁一起度过呢?但,反正是见不着了。只留下痴qíng的词人不但目送,而且心随。他那无限的惆怅,就像满地的青糙,满城的柳絮,满天的huáng梅雨,又多,又轻。[9]
轻的感觉早就有了,比如: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chūn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10]
白居易这首介于诗与词之间的名作,是可以看作宋词之鼻祖的。实际上从中唐开始,诗家和词人的心中便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思绪。这种思绪屡屡成为他们的话题,yù诉还休yù罢不能。尽管谁都说不清楚,那似花非花,似雾非雾,似梦非梦,似云非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大约,也只能叫闲愁,或者闲qíng。
闲愁在北宋词人张先的笔下如诗如画。正如有“梅子huáng时雨”名句的贺铸被称为“贺梅子”,善于写“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的张先也被叫作“张三中”。张先却自命“张三影”,因为他自己最得意的词句是: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11]
其实,张先更漂亮的句子是:
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12]
这样的意境,真是轻到了极致。
的确,苏轼之前,甚至之后,宋词不少是轻音乐,主题则不是闺qíng便是闲qíng。风花雪月、离愁别绪和艳遇雅集往往被视为当行本色,代表人物则是晏几道的父亲晏殊。
晏殊是无论写闺qíng或闲qíng都极其到位的。比如: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又如:窗间斜月两眉愁,帘外落花双泪堕。再如: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以及: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13]
如此这般的花轻似梦,雨细如愁,显然大不同于唐诗之包罗万象,气贯长虹。看来,至少在晏殊他们那里,词的追求已不在厚重,而在工巧;不在气象,而在心境。[14]
代表作,便是这首脍炙人口的《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的时代,是北宋前期的太平盛世;他本人,则是养尊处优的达官贵人。然而,我们却分明从他词中读出了无名的惆怅,淡淡的忧愁。一个中央集权的统一大帝国,竟然唱着这样的小曲开场,确实令人惊诧,也让人感慨。
唐宋之别,或许就在这里了。
的确,赵宋与李唐大不相同,不但政权是新的,制度是新的,文化是新的,生活是新的,就连首都也是新的。过去的京城不是长安便是洛阳,宋却先是开封,后是杭州。
那就让我们走进宋都,去看看那里的生活。
[1]关于这首词的写作时间,请参看程自信《论晏几道的政治倾向及其词作》。词中“歌尽桃花扇底风”一句,又作“歌尽桃花扇影风”。
[2]本段所引见杜甫《羌村三首》。
[3]欧阳修《蝶恋花》。
[4]欧阳修《诉衷qíng·眉意》。
[5]这是李泽厚先生的观点。见李泽厚《美的历程》。
[6]孙光宪《谒金门》。
[7]韦庄《女冠子》。
[8]这首词有不同版本,比如“月台花榭”又作“月桥花院”,“碧云冉冉蘅皋暮”又作“飞云冉冉蘅皋暮”,“试问闲愁都几许”又作“若问闲qíng都几许”。
[9]请参看《唐宋词鉴赏词典》周汝昌先生所撰词条。
[10]白居易《花非花》。
[11]贺梅子,见(南宋)周紫芝《竹坡诗话》;张三中和张三影,见(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古今诗话》。
[12]张先《木兰花·乙卯吴兴寒食》。
[13]以上所引分别见晏殊《玉楼chūn》、《木兰花》、《踏莎行》、《蝶恋花》。
[14]请参看李泽厚《美的历程》。花轻似梦,雨细如愁,即出自该书。
市井歌谣
最熟悉都市生活的,是柳永。
与张先、晏殊和欧阳修不同,柳永一生并不得意。他曾五次参加科举考试,四次名落孙山。原因,据不太可靠之野史的说法,是主张儒家正统思想的皇帝不满意他为歌女创作靡靡之音,宋仁宗甚至批了“且去填词”四个字。于是柳永便在落榜之后写了一首《鹤冲天》,声称“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扬言“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皇帝更不高兴了,gān脆将其拉黑,以示成全。[15]
官场失意,那就去qíng场。于是,自称“奉旨填词”的柳永就像“十年一觉扬州梦”的唐代诗人杜牧,一生流连忘返于歌楼jì馆,为那些女人写下了不少名作,比如: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16]
脍炙人口的,还有这首《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chūn愁,黯黯生天际。糙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qiáng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千古名句,就是这样来的。
这可真不知道是不幸,还是幸运。
但不管怎么说,柳永成了歌女们的最爱。因为一个歌女是否当红,不仅要看色艺,还要看能否成为最新流行曲目的首唱之人。因此,歌女们恨不得把柳永包养起来。就连此公死后的丧葬费,据说也是由她们集资凑份子。[17]
柳永也不负歌女们的厚望。他不像同样写“艳词”的其他人那样假正经,而是根据市场需求,大量使用民间俚语为通俗歌曲撰写歌词。比如:针线闲拈伴伊坐。或者:无那,恨薄qíng一去,音书无个![18]
如此明白如话,当然为自命清高的雅士不容。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恩科,柳永进士及第,吏部却不授官。柳永到政府投诉,宰相晏殊问:这位才俊,是写小曲的吧?
柳永答:就像相公您也写歌词一样。
晏殊说:老夫歌词里可没有“针线闲拈伴伊坐”。[19]
这就是偏见了,柳永当然不会接受。何况柳永也并非不能够雅。那据说引得金主完颜亮顿起投鞭渡江之意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便出自他的笔下。[20]
柳永,是能俗能雅,雅俗共赏的。
结果是什么呢?
有井水的地方,就有人唱柳永的歌谣。[21]
所谓“有井水的地方”就是市井。因为在没有专门商业区的聚落时代,货物常常是在公用水井旁边买卖的。后来聚落发展为城市,有了街道和商铺,井也仍然存在,甚至成为市中心。没错,井边总会有人,有人就有生意,有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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