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个办法,可惜行不通。因为那捉得史文恭者,如果是山寨中人,岂肯颠覆宋江的领袖地位;如果是山寨外人,又怎么颠覆得了?显然,不管是谁捉得史文恭,也仍得让宋江去坐那头把jiāo椅。所以,晁盖的如意算盘,几乎注定要落空。
四、何不杀去东京(1)
宋江想没想过要当皇帝呢?不好说。
李逵是主张宋江当皇帝的。这话李逵公开说过多次,而且几乎是一有机会就要说。比如,晁天王曾头市中箭,一命呜呼。宋江因为有天王遗命在先,死活不肯就寨主位。于是林冲等人只好请宋江“以大局为重”,权作首领,以免群龙无首。然而李逵却叫道:“哥哥休说做梁山泊主,便做了大宋皇帝,却不好!”结果被宋江一声断喝:“这黑厮又来胡说!再休如此乱言,先割了你这厮舌头!”李逵这话说得着三不着两。林冲等人请宋江到聚义厅议事,原本是要讨论寨主问题。或者说,是要让宋江出来主持工作,怎么扯到当不当皇帝上去了?即便要当皇帝,也得先当了寨主再说。但李逵是个急xing子,巴不得一步到位,也有点看不惯宋江的扭扭捏捏,所以就不管合适不合适,只管喊将出来。
宋江其实也是有过这个念头的。宋江江州遇难,危在旦夕,众兄弟下梁山,劫法场,破无为军,杀huáng文柄,救得宋江xing命,一同上山聚义。喘息未定,宋江便迫不及待地说起“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的段子,还要一句一句地解释,得意之qíng,溢于言表。李逵是个直人,一听这话,便跳起来叫好:“好哥哥,正应着天上的言语。虽然吃了他些苦,huáng文柄那贼也吃我割得快活。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qiáng似这个鸟水泊里?”这话虽然立即被戴宗喝断,不过宋江的心思,却也被李逵有意无意地捅了出来。
那么,宋江有没有这个条件呢?应该说,多少有一点。
宋江的军事力量到底有多大,不好说。不过,直到投降之前,官兵和梁山jiāo锋,没胜过一回。即便是高俅、童贯带了兵来,也不中。可见如果要和宋徽宗那昏君逐鹿中原,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宋江自己,应该说也是具有领袖资质的。他文不如萧让,武不及林冲,谋不如吴用,勇不及刘唐,这些人却心甘qíng愿地团结在他周围,唯其马首是瞻,可见宋江确实具有个人魅力。所以,如果宋江果真决定要“杀去东京,夺了鸟位”,众弟兄一定是一片响应:“愿随哥哥前往”。想想看吧,宋江要投降,弟兄们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还是跟着走了。要他们跟宋江去打江山,岂有不肯之理?
然而宋江却不肯,因为宋江是“孝义黑三郎”。
宋江的“孝”是有名的。因为“孝”,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肯上山落糙,以免“教人骂作不忠不孝”。宋江的“义”也是有名的。因为“义”,他不顾朝廷王法,放走“劫匪”晁盖等人。正是“孝义”二字,使宋江在江湖上赢得了好名声;但也正是这两个字,使宋江在听了“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的段子后,虽不免有些飘飘然,却仍不敢有非分之想。
什么是“孝”?“孝”的本质就是“恭敬顺从”,因此又叫“孝敬”、“孝顺”。不过,孝敬也好,孝顺也好,都和“造反”格格不入。所以,孔子说,一个人,如果为人孝悌,却又犯上作乱,那可是从来没听说过。
那么,什么是“义”呢?义,有侠义、qíng义、正义、忠义。宋江救晁盖,讲的是qíng义;投降朝廷,讲的却是忠义。而且,在宋江心目中,忠义显然是第一位的。所以,晁盖一死,宋江还只是“代理寨主”,便立马将“聚义厅”改为“忠义堂”。甚至可以说,在宋江看来,忠就是义,义就是忠。搭救晁盖,是忠于友谊;投降朝廷,则是忠于国家。这样的人,要他在王法之外做点小动作,是可能的;要他“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则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历史上那些靠bào力夺取政权的,都不是什么讲忠孝仁义的人。刘邦置生父和亲子的死活于不顾,有什么“孝”?朱元璋初登大位,便大开杀戒,屠戮功臣,又有什么“义”?正如林语堂先生在《中国人》(又译《吾土与吾民》)一书中所说,建立新王朝“需要爱好战争和混乱的天才——对费厄泼赖,对学问及儒家伦理都嗤之以鼻,直到自己稳稳地坐在龙位之上,再将儒家的君主主义捡起来,这可是个极有用的东西”。宋江还只是个“糙头王”,就把这东西当宝贝,行吗?
四、何不杀去东京(2)
所以,孝子也好,义士也好,都当不了造反皇帝。做得成的,都只有把“忠孝节义”四个字束之高阁,至少暂时束之高阁。宋江撇不开这四个字,就不可能“杀去东京,夺了鸟位”。既不肯当皇帝,也不肯当qiáng盗,便只好选择当“回头làng子”,招安投降。
荒唐的正义
这也并非没有道理。正如宠臣不等于权臣,小人也不等于jian人。小人,是从来就有的(世所恒有)。jian臣就比较罕见。“一代名jian”更是“珍稀动物”。审诸唐宋元明四代,堪称“名jian”的,唐代只有一个李林甫。宋代多一点,蔡京、秦桧、贾似道。元代六大jian臣一个都不知名,明代的“名jian”恐怕就是严嵩。不信随便找个人问问,问他明代最坏的人都有谁,答案多半不是魏忠贤,就是这位严阁老(当时称内阁大学士为阁老),要不就是两个人都榜上有名。要知道,在中国的戏曲舞台上,严嵩从来就是大白脸。
一、jian臣严嵩(1)
嘉靖四十三年(公元1564年)十一月,是“一代名jian”严嵩伤心难过的日子。就在这个月,他的儿子严世蕃被人告发,以“通倭谋反”的罪名逮捕下狱。这个罪名如果成立,等待他的,将是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严嵩是有明一代的异数,一个“不可多得”的jian臣。明代的jian臣不多。《新唐书》作《jian臣传》,上下两卷,另有《叛臣传》上下两卷,《逆臣传》上中下三卷。《宋史》作《jian臣传》,多达四卷,另有《叛臣传》上中下三卷,《佞幸传》一卷。《明史》的《jian臣传》却只有一卷。当然,这并不等于说,大明的jian臣就一定比大唐或大宋少,因为《明史》还有《佞幸传》和《阉党传》。入此二传的,在一般人看来,也是jian臣。比如武宗(正德)朝的焦芳,身为阁臣,却与宦官刘瑾láng狈为jian,沆瀣一气,怎么不是jian臣?然而入《阉党传》。又比如成祖(永乐)朝的纪纲,专一刺探官民隐私,打小报告陷害他人,“被残杀者不可胜数”,又怎么不是jian臣?然而入《佞幸传》。《明史》认为,不能把小人都名之为“jian”。只有那些“窃弄威柄,构结祸乱,动摇宗祏,屠害忠良,心迹俱恶,终身yīn贼”的,才是jian臣。像焦芳和纪纲那样的,便只好算作“阉党”和“佞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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