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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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只有在梦中,他才能找到些许安慰。他时常梦见美丽的妻子,既像母亲,又仿佛女儿,用她独有的缠绵和温柔,使他感激于自己的并不孤单。她依偎在他的怀中,无论他在天涯还是海角,成功还是失败,她都会不离不弃地跟着他、相信他、依赖他、崇拜他。一个甘愿用一生等待的女人,在男人心中是一种何等唯美而沉醉的象征。每当李斯疲惫、厌倦,准备向生活投降时,他都能看到妻子那双明亮而信赖的眼睛。他不能放弃。他必须努力。她配得上世间一切最美好的事物,而他作为她的丈夫,必须要为她去争取,死不足惜。

  儿子们该又长高了吧?那只老huáng狗还活着吗?我不在的时候,这两个坏小子会不会背着母亲,偷偷到东门外追逐野兔呢?

  吕不韦曾经邀李斯一道参与编写《吕氏chūn秋》,却被李斯断然拒绝。李斯的理由是:文章本小技,于道未为尊。话虽如此,然而,李斯的内心深处何尝不想著书立说。但他无法去做。他知道,他最好的朋友韩非正在著书,他相信那必是一部不朽的大书。即使他著书,也是注定不能超越韩非的。就像李白的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所以,李斯不想做无用功,不想在不属于他的领域徒耗jīng力。

  李斯拒绝编写《吕氏chūn秋》,让吕不韦很是不快。此后,每当李斯向他请求授事任命时,他都虚与委蛇地应付过去:“哎呀,李斯,君之才华盖世,可委屈不得。且再多等待数日。本相不予君委任则已,一委任必是高官要津,包君满意。”

  政治家的承诺就如同誓言,你如相信你就是傻瓜。当你日后因为曾把这些话当真而后悔莫及之时,要怨也只能怨自己,因为你自愿放弃了不相信的权利。

  北宋的苏东坡先生,二十一岁就高中榜眼,风头一时无两,仕途不可限量。然而,他的xing格太làng漫,太天真,太偏重感qíng。能写出“十年生死两茫茫”之句的人,绝不是一个适合做官的人。在苏东坡的一生中,听过众多政治家对他的承诺,然而却无一成真。譬如:宋仁宗在得到苏东坡和他弟弟苏辙后,喜曰:“吾为子孙得两宰相。”欧阳修在读过苏东坡的文章后,惊呼:“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结果呢?东坡兄一生仕途坎坷,郁郁不能得志。东坡兄在其晚年,回顾自己的一生,叹道:“我一生有三不如人,下棋不如人,喝酒不如人,做官不如人。”这最后一个不如人,最为他看重,也最令他心有不甘。

  李斯和东坡兄不一样,他天生就是做官的料。他自然不会眼巴巴地gān等着,他无时无刻不在主动地挖掘着机会。李斯深知:在商场上,没有善意,没有恶意,只有生意。在官场上,没有比较级,没有最高级,只有上下级。

  古往今来的官场,均可比拟为一根竹竿,分成若gān节。一个人的伟大事业,就是爬上比自己的阶级更高的阶级去,而上面的那个阶级,则会利用一切力量阻止他爬上去。李斯没有看错,吕不韦始终对他留着一手。别看吕不韦话说得冠冕堂皇,心中却早就有了决不任用李斯的打算。

  【3.吕不韦的难言之隐】

  郑国要离开咸阳了,吕不韦已经批准了他的计策,并命他全权主修他规划的水利工程。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郑国和李斯两人把酒话别,却均是满腹心事,酒喝得少,话说得也不多。李斯不明白得偿所愿的郑国为何看上去如此忧伤。他长相那么难看,本是没资格忧伤才对的呀。

  李斯虽然对郑国心存感激,但他并不认为郑国是自己的朋友。一个人过了二十五岁,便不可能再jiāo到真正的朋友。李斯知道自己将再也jiāo不到朋友,他并无伤感,他也不再需要朋友。韩非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始终这么认为,他相信韩非也和他有着相同的感受。像韩非这样的朋友,能jiāo到一个就足以招致全天下的人妒忌,如能jiāo到两个,恐怕就连老天也会妒忌。

  马车催促郑国起程。郑国这才开口问道:“李兄在相国处可还如意?”

  李斯并不想向郑国透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便答道:“食有鱼,出有舆,于愿足也。”

  郑国哈哈大笑,道:“李兄何必瞒我。李兄志向之大,郑国岂能不知。郑国将别君而去,望李兄多多保重。郑国别无所赠,区区薄礼,望君笑纳。”说着,递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李斯解开包裹一看,但见金灿灿一片,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李斯急道:“这如何使得,李斯担当不起。郑兄远行,正是用钱之时,如此厚赠,李斯不敢收。”李斯极力推辞,郑国qiáng令他收下。

  郑国道:“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李兄yù申志扬名,立功当世,此金虽少,或能于君有开路之用。幸勿再让。郑国此去,兴修水利,不乏聚敛之机,不出数年,虽千金万金亦易得也。”

  李斯惊道:“郑兄莫非要侵吞贪污?”

  郑国苦笑道:“李兄不懂的,郑国必须贪污。”说完,朝李斯一拱手,上车远去。

  李斯的确不懂。他知道,某些军权在握的将领,为打消君王对自己的疑心,会故意贪污不法,自污形象,授君主以柄,安君主之心。但郑国只不过是个水利工程师,想来也不该有必须贪污的苦衷。李斯想不通。等他想通,那已是十年之后的事qíng了。

  郑国离开咸阳后,李斯越发觉得孤单。以咸阳之大,他居然再也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当然,除了吕不韦之外。

  吕不韦虽不起用李斯,却常喜欢邀李斯闲谈,然而每次却都yù言又止。吕不韦是个爱面子的人,他不说,李斯也就不问。谁让他的前途就掌握在面前这个浑蛋手中呢。两个人就那么枯坐着,大眼瞪小眼,结果就搞得像两个禅学大师聚在一起似的。

  “来了?”

  “来了。”

  然后就一直是沉默的沉默。

  五个时辰之后。

  “走了?”

  “走了。”

  有时候,吕不韦有些想打开话匣子时,往往会在最后多说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李斯回他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说完头也不回,扬长而去,让吕不韦把想说的话烂在心里长蛆。李斯就是这么狠,管你妈的相国不相国,你让老子不好过,老子凭什么让你好过?吕不韦在李斯的一再培养熏陶下,已经习惯并安于李斯的狂狷了。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因此,尽管吕不韦对李斯恨得牙痒痒的,却硬是拿他没什么办法。

  李斯有着灵敏的政治嗅觉,他多少能猜出些吕不韦的难言之隐。因为每次吕不韦找李斯闲谈,都是在他从太后宫中回来以后。吕不韦一个月总要到太后宫中行走十余次,每次回来,连走路都会摇摇yù坠,两腿发飘,像是gān过了极重的体力活,心qíng也是大差,只是不停地唉声叹气。李斯推断,吕不韦想告诉自己的事qíng,必定和那位深居宫中的太后有关。

  【4.半生孽缘苦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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