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李由的牺牲依然无法拯救他全家的命运。此时的朝廷之中,赵高已经一手遮天,无所不能。日后他可以指鹿为马,现在他也能颠倒黑白。在赵高的威bī利诱之下,使者也只得捏造事实,上奏胡亥道:“李由通敌,确有其事。”
至此,胡亥对李斯谋反一事再无任何疑心,于是命赵高为李斯量刑。
赵高奏道:“李斯位居三公,不思报国尽忠,而起不臣之心。人臣之罪,莫过于此,非重惩不足以安天下,镇万民。判曰:李斯具五刑,诛三族。”
具五刑,按《汉书·刑法志》,具体内容为“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ròu于市。其诽谤詈诅者,又先断舌”。即便是在严酷的秦法之中,具五刑也称得上是最残忍的一种刑罚。
胡亥接奏,喟然叹道:“李斯侍奉先帝数十年,于我秦立有大功,此天下共睹,不容忘却。如无李斯,朕也不能有今日人主之尊。知恩不报,非人也。量刑如此之重,朕心实不忍。”
赵高面白如纸,满心惶恐:听胡亥这意思,莫非他要宽恕李斯,饶李斯不死?果真如此,那可就全完了。胡亥一句话就可以让他在审判李斯时所使的种种伎俩全变成白费心机。李斯已经明白过来,都是赵高在设计陷害他,一旦李斯死里逃生,全力反扑,他赵高又将如何抵挡?
赵高搜肠刮肚,酝酿着自己的说辞,准备劝谏胡亥维持原判,胡亥却已接着说道:“改具五刑为腰斩,其余如君所奏。”
赵高大喜,恨不能抱住胡亥,娇声嗔道:“你早说嘛,害得人家的小心肝扑扑地跳。”
总之,无论是具五刑还是腰斩,李斯终究还是一死,而且同样死得毫无体面可言。或许在胡亥眼中,将具五刑改成腰斩,虽然是换汤不换药,却已经是他仁慈的最大限度了。
【3.最后的时刻】
李斯行刑的日子到了,时为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8年)十月①。
『①关于李斯死亡的月份,《史记·李斯列传》云:“二世二年七月,具(李)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然而,李斯之死当在李由之后无疑。考《史记·秦楚之际月表》,李由之死在二世二年八月。又《史记·秦始皇本纪》云:“(二世三年)冬,赵高为丞相,竟案李斯杀之。”可知李斯定刑或在七月,而实际执行则在初冬。』
监刑官来提李斯,问道:“丞相临去,可有什么遗言?”
李斯自知死期已到,叹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监刑官道:“人死如灯灭,灯灭而光消,虽yù言而不能也。丞相治国三十余年,今日将死,得无一言以遗君国乎?”
李斯仰天长叹道:“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gān,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吾非不谏也,而不吾听也。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故能长久治安。今行逆于昆弟,不顾其咎;侵杀忠臣,不思其殃;大为宫室,厚赋天下,不爱其费。三者已行,天下不听。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麋鹿游于朝也。”
李斯这段遗言既是逆耳的忠言,也是清醒的预言。监刑官命人记下,然后一行车骑护送李斯抵达刑场。
李斯步下马车,几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阳光,瞳孔不由得急剧地一阵收缩,眩晕得险些跌倒。李斯的家人和亲属早已在刑场等候着他,包括他的父族、母族、妻族在内,近千人黑压压地跪成一片。
咸阳城内万人空巷,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人群压抑着,沉默着。他们前来告别李斯,同时告别一个行将逝去的伟大时代。
李斯几乎不敢和家人们对望,他无法直视那些悲伤和哀怨的眼睛。次子李瞻膝行向前,向李斯行礼。李斯问道:“怎么不见李由?”
李瞻道:“儿亦不知。”
李斯一家自从入狱,便已与外界隔绝开来,不通消息,是以并不知晓李由已死。监刑官在一旁告诉道:“李由已于前月死于贼兵之手。”
李斯沉默不语,良久方道:“也好,也好。李氏一门,今日绝矣!”
这一日,由于要杀的人太多,光现场的刽子手就有十名。为李斯主刑的,自然是资历最老的刽子手。他一生杀人无数,早已心如止水,但一想到即将死在他刀下的乃是李斯,他仍然难以按捺兴奋之qíng。世上只有一个李斯,而能够亲手处决李斯的刽子手也只能有一个而已。今天无疑是他职业生涯中最荣耀的一天,让他可以在多年以后,还能够津津有味地向膝下的儿孙们谈起:是我杀了李斯。
刽子手虽然为即将杀死李斯而激动不已,但另一方面,他却又对李斯充满同qíng。在他看来,李斯为帝国立下了那么大的功勋,怎么也不该沦落到这样的下场。然而这些都是朝廷的事,他对此没有任何发言权。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把刀磨得锋利些,把活儿gān得漂亮些。
时已正午,监刑官拖着长音,道:“时辰到,行刑。”
真的就要死了吗?李斯的眼睛依依不舍地望着咸阳宫的方向。
刽子手知道李斯在想什么。李斯还不甘心,他还在盼望着胡亥能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派人前来将他赦免。
这种绝望的希望,刽子手再熟悉不过,于是劝李斯道:“丞相,不用再等了,该上路了。咸阳宫内也不会有恩典出来,这是现实生活,并非格里菲斯的电影,会有最后一秒钟的营救发生。”
李斯惨笑。他何尝不知道,一切都已经无可改变。他看向跪在身边的李瞻,qiáng笑着说出了他在中国历史舞台上的最后一句台词:“吾yù与若复牵huáng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言毕,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父子二人相拥痛哭。
死亡是一杆秤,用以衡量那些逝去的光yīn。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浮现在李斯脑海的,居然不是他一生中所作出的那些丰功伟绩,而是年轻时那些简单而纯粹的快乐。那时候,他总是和两个儿子一起,牵着一只huáng狗,出上蔡东门,在野外追逐狡兔。那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将在家乡上蔡终老一生,做一个安分守己的普通人。倘若就那样平凡地了却一生,难道就真的比他现在所过的一生要不幸许多吗?这个问题李斯无法回答。
李斯最终离开了上蔡,走上了一条流血的仕途,达到了个人价值的巅峰,成为天下第二人——帝国的丞相。然而那又如何,今天他的结局正应验着杜甫的那一句诗: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ròu。如果让李斯重新选择一次,他会不会仍然选择从故乡出走?这个问题没人能够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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