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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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说来,你是应允了?”

  “相国知遇之恩,李斯yù报之久矣。只是李斯担心,此去为郎,人微位卑,终无助于相国。”

  吕不韦至此方才露出笑意,他道:“先生此言差矣。有心报恩,虽贩夫走卒,其必能有吾所利。无心报恩,则虽富有四海,拔一毛利我而不为。不韦荐先生为郎,职位虽卑微,其中却自有深意。”

  “李斯愚顽,望相国垂示。”

  吕不韦打了个哈哈,面容忽又严肃无比,道:“先生可知今郎中令为何人?”

  “纲成君蔡泽。”

  “先生可知蔡泽?”

  “李斯只闻其名,尚无缘得见其人。”

  吕不韦道:“蔡泽,历事四世,秦之老臣,不韦所据相国之位,原为蔡泽所有。此人虽已失势,但苟赖资历,犹得任九卿之郎中令,此人素与不韦不甚相睦,不韦yù行事,此人每多阻拦。如今先生可知不韦用意?”

  “李斯明白。”

  吕不韦满意地点头道:“先生果然乃盖世奇才,一点便通。先生既然已经明白,不韦也就不再多费口舌。先生放心前去赴任,不韦暗中自会扶持于你。先生如有所求,尽管开口。”

  李斯老实不客气地道:“李斯愿得五百金。”想当年,吕不韦从邯郸只身奔赴咸阳,摆平华阳夫人,也只用了五百金而已。两相对照,李斯可谓狮子大开口直至解颐了。但吕不韦连嗝也没打一个,便慡快地同意了。李斯这么漫天要价,其实也自有考虑。李斯抓准了吕不韦的心理,只有狠心要价,才能让他相信自己是个办事负责任的人。吕不韦在他身上花的钱越多,便会越发一厢qíng愿地相信他的忠诚。吕不韦虽然富甲天下,但五百金对他来说也不能算是一笔小数目。你吕不韦既然在我身上投资了五百金,总不能看着它打水漂吧,把我扶上马再送一程便成为必然。有了五百金,上下活动,收买人心,在千余名郎官里脱颖而出也将变得轻易许多。

  虽然五百金到手,李斯一出门还是气得狠狠地骂娘:“吕不韦啊吕不韦,你他妈的分明是在坑我!”

  【4.吕不韦的老对头】

  一言以蔽之,吕不韦就是让李斯到蔡泽手下去当卧底。几年前,还是吕不韦独掌朝政的时候,郎中令蔡泽领导的便已是一个独立的衙门。一手遮天终归是遮不牢的,还有手指fèng不是。蔡泽个xing刚qiáng善妒,历来对吕不韦的命令阳奉yīn违,根本就不买吕不韦的账。他心里不平衡啊:“想当年老子当秦国相国的时候,你还不过是邯郸的一个下贱商人。如今爬到老子头上拉屎撒尿,老子斗不过你,老子忍,但时常给你使使绊子,过过gān瘾也是好的。”失势的官僚,有如被抛弃的怨妇,一般眼睛都是通红通红的,不是因为哭得太多,而是妒火在瞳孔里噼啪燃烧。

  其实,郎中令虽然远不如相国尊贵,但仍称得上实权在握,蔡泽见到秦王的机会,比其他八卿都要多。由于郎中令负责秦王的安全保卫工作,通常都会由秦王极其信任的人来担任,一般不会轻易撤换。吕不韦可以把其余八卿像搓麻将牌一样地洗来洗去,却愣是不敢动蔡泽。一旦他撤掉蔡泽,换上自己的心腹,无疑就等于昭示全天下:秦王的xing命就cao在我吕某的手里,我想杀就杀,想剁就剁。倘果真如此,则吕不韦便是自踞炉火之上,天下皆以为其心必存异志。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即便他有簧舌三千,也休想辩得清白。吕不韦并无心谋反,他很清楚,揽权绝非多多益善,而是要适可而止。所以,蔡泽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尽管有些碍手碍脚,却还能一直安稳地待在茅坑里。

  蔡泽当年从燕国布衣一跃成为秦国宰相,也算是bào发户出身,但他偏偏对其他bào发户怀着浓厚的敌意,很是看不起。吕不韦拉拢过他,不成,反遭其讥笑。当近日嫪毐在秦国政坛qiáng势崛起时,也曾试图笼络蔡泽,蔡泽拒绝他时,不仅讥笑,更是再加上了rǔ骂。越新越大的钞票,越惹人喜欢。越新越大的bào发户,越招人憎恨。

  可想而知,李斯作为吕不韦的人,在蔡泽手下做官,境遇将是何等悲惨。蔡泽定然会像防贼一样地防着他。蔡泽对吕不韦都敢使绊,对一个小小的李斯,那还不得又踩又压,打成人渣,也好给吕不韦一个教训:别再派人来了,在我这里,你吕不韦说了不算。

  李斯骂完娘之后,慢慢冷静下来,开始审视事件积极的一面。相国府终非久留之地,现在去到王宫,虽说只是任郎官而已,但好歹是个官,有个名分。自己毕竟也算是迈出了第一步,成功地进了官场,而且不用出卖色相,也不用花钱买道,荷包里还先净落五百金的活动经费。只要能进这个当官的圈子,领到当官的执照,万事都好商量。孔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我李斯曰:“官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巧合的是,郎官的职责还就是执鞭御车。难道,冥冥中自有天意?

  【5.官场初体验】

  吕不韦的荐书摆在了蔡泽的案头。蔡泽一眼扫过,轻哼一声,又斜眼打量李斯。李斯也回看着蔡泽,但见他长相甚是怪异,曷鼻巨肩,魋颜蹙齃,令人望而生厌。

  蔡泽将荐书远远抛开,道:“相国亲笔为汝写荐书,想必汝有过人之能。”

  李斯道:“李斯一无所长,相国错爱而已。”

  蔡泽冷笑道:“明人不说暗话。相国用意,你我皆知。切记,此乃王宫,非相国府第,言尽至此,汝好自为之。”

  李斯怏怏告退。蔡泽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你如安分守己,看在吕不韦的分上,也不难为你;倘若要惹是生非,yīn谋诡计,对不起,相国也袒护不了你。

  算起来,李斯已经换过三次地方。从上蔡到兰陵,再从兰陵到相国府,再从相国府到王宫。孟母三迁为教子,李斯三迁为做官。如今,李斯已经三十三岁,方才正式踏上仕途,开始了卑微的郎官生涯。可谓入行既晚,起点又低。

  秦王嬴政三年这一年,李斯的人生充满绝望,灰暗无光。多年之后,李斯已是权势无匹、儿孙绕膝,他满可以带着愉悦的口气向孙子们谈起这段艰苦的岁月,孙子们听过一笑,浑不在意,爷爷所受的苦难已是陈年旧事,和他们毫无关系。他们生来便已富贵,何必问其出处,只须泰然享受即可。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每读此诗,悲不可抑。而王宫之深邃,更非侯门所能及。李斯置身其中,只如蜉蝣于天地,沧海之一粟。和做舍人时的自由散漫、无所拘束相比,做郎官不啻是在下地狱。

  郎官为军职,实施的是军事化管理。当过兵或受过军训的人,应该能够体会新兵的艰苦。李斯新兵报到,一上来就是半年的高qiáng度军事训练。教官得蔡泽授意,更是对李斯百般刁难,几yù置其于死地。李斯虽然心里委屈,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幸亏他身子硬朗,又兼如散财童子般地广施钱财,打通关节,这才有惊无险地挺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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