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丈夫于人世间,有两个问题必须问问自己:活着时怎样站着?死去时怎样躺着?留在上蔡郡,他注定将一事无成。他将被胡乱埋葬在某个乱坟堆里,他的名字只会被他的儿女们偶尔提起,而等到他的儿女们也死去了,他的ròu体也早已在棺椁里腐朽烂透,他的名字也将不会被世间任何一个人所记起。到那时,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半点李斯曾存在过的痕迹。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一股熊熊的野心之火燃烧在李斯死寂了二十余年的心中。他感觉到,名利的野shòu正在他的体内苏醒,并向他发号施令。而他,也将乐意遵从。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于是,李斯作出了一个决定:离开偏僻贫瘠的上蔡郡,到能让他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地方去。
果断和决绝是李斯一贯的作风。他在同事们的一片惋惜声中,辞去了为众多乡亲羡慕的公务员一职。他要到兰陵去,他听人说过,兰陵有一位当代的圣人——荀卿荀老夫子。他要去投奔他,学习帝王之术。“工yù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的头脑和智慧,便是他仗以扬名立万的武器。
李斯辞职之后,才将他的决定告诉他那可怜的妻子。可怜的妻子吓坏了,然而丈夫的意愿又怎能违背?她一边为丈夫收拾包袱,一边流着眼泪。两个年幼的儿子问:“阿妈你在做什么?”她说道:“阿父要出远门去了,要很久才能回来。”妻子将收拾好的包袱递到李斯手里,小声问道:“万一事qíng不成呢?”
李斯歉疚地望着妻子,说:“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试一试,就算我不能证明我可以,那也要证明我不可以。”
李斯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以为告别。最小的儿子刚学会说话不久,他仰望着自己的父亲,脆声说道:“阿父,等你回来了,我们再到城外逮兔子去。”
李斯眼眶一热。他不许自己犹豫,背上包袱,夺门而去。
【2.万世师表】
第一次出门远行的李斯,心里忐忑不安。妻子为他新做的糙鞋在崎岖坎坷的道路上留下浅浅的脚印,他正在一步步离开娇妻和稚子,一步步离开故里和亲朋。他已无法回头。这是一次冒险,这是一次赌博。
涉过了三千道水,问过了十万回路,李斯日夜兼程,终于在大半个月之后,到了兰陵。进城之前,他就着溪水洗了一把脸,只见水中的人儿,脸色憔悴,满眼红丝,面容平静,无悲无喜。
兰陵的繁华富丽,远非上蔡郡所能比拟。马可·波罗惊羡于我中华天朝的锦绣河山和风流人物时的心qíng,想来和此时的李斯相差无几。李斯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和前后左右那些衣冠华丽、外貌潇洒的兰陵市民比较起来,他是那么寒酸和不起眼。然而,每当有人对他这个乡下人投来惊异的一瞥时,李斯都会以qiáng硬的目光和他们对视,同时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这些人也不过尔尔,只如粮仓里的老鼠,寄生在一个好地方而已。倘把他们置于茅厕之中,也就是食不洁的厕鼠罢了。”如此一想,李斯的头颅便在光天化日之下骄傲地昂了起来。
李斯找人打听荀卿的住处。那荀卿乃是一代学术宗师,全兰陵城的荣耀,问谁谁知道。有几个好心人见李斯是从外地来的,还硬是把他一直领到荀卿的家门口,弄得李斯非常不好意思。
这个时候,荀卿已经从兰陵令的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专一心思,著书育人。他和孔子一样,“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是以,尽管囊中羞涩的李斯jiāo纳的学费少得可怜,荀卿依然将他收为弟子。李斯温暖地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万世师表。
跟随荀卿学习的弟子,虽然不及孔子门下的三千之数,但千八百人还是有的。为了保证教学质量,荀卿将这些弟子按知识水平分成不同的等级,类似于今天的专科、本科、硕士、博士。李斯安顿好了之后,荀卿对他进行了一次摸底考试,看看到底该将他分到哪个等级。然而,李斯并不是一个考试型的学生,出来的成绩甚是糟糕。尽管他那一手妙绝人寰的小篆书法看得荀卿三月不知ròu味,但是荀卿还是将李斯分到了最低级别的专科班。
至此,李斯遇到了他出门远行以来的第一次挫折。
其实,论智慧和武功呢,李斯一直都比荀卿门下的那些弟子高那么一点点,无奈一次考试考砸了,便沦落到最受歧视的专科班去了。更要命的是,由于荀卿先生的jīng力所限,专科班的任课老师并不是荀卿先生本人,而是他带的那几个博士生。
李斯灰心丧气,几次想回上蔡郡拉倒。然而,他觉得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实在太没有志气。他酝酿着滔天的怒火,寻觅着泛滥的发泄。
这一天,机会来了。荀卿先生开大课,所有的弟子聚集一堂,聆听教诲。
我们不妨大胆想象一下当时的qíng景:一个大院子,黑压压地坐满了人,阳光在头顶明媚着。为了让荀卿先生的话传遍院子的每个角落,弟子们早提前把树上的知了捉了个gān净,屋檐上的鸟窝也给捅了,偌大的院子,像一台被按过静音键的万丈彩电,阒然无声。
荀卿先生清清喉咙,登台开讲道:“人之初,xing本恶。”话音甫落,一人长身而起,朗声接道:“人之初,xing本善。”荀卿先生循声望去,哦,原来是那个小篆写得极好的李斯。
荀卿先生又道:“先有jī。”
李斯道:“先有蛋。”
荀卿先生道:“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李斯道:“青,取之于蓝,而蓝不及蓝;冰,水为之,而温不如水。”
遇上这么位抬杠的,课是没法上了,荀卿先生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李斯则浑身上下被一种复仇的快感包围,他克制住不让自己仰天狂笑,挑衅地看着身边的同学,往宿舍走去。包袱早已收好,妻子和幼儿正在故乡上蔡倚门而盼。
荀卿先生不愧是伟大的教育家,被李斯当庭顶撞之后,气很快就消了。在李斯身上,他看到了其他学生所不具备的独立思考的可贵品质。他深知,只会人云亦云的人,注定一辈子没有出息。他追上李斯,两人在和平而友好的气氛下进行了一番长谈。荀卿大悦,当即拍板将李斯升入博士班。所谓一逢风雨便化龙,李斯在荀卿的悉心教导下,学业大进,才华尽显。很快,其文章、经术、谋略、辩论,在荀卿门下已是无人能及。荀卿叹道:“日后能继承我衣钵的,当为李斯也。”
话休絮烦,且不表李斯在饕餮jīng神食粮的同时,物质食粮却时常断档;不表李斯在孤独的异乡对妻子、幼儿的思念;也不表看见别的同学饮酒嫖jì时李斯心中的愤怒和失落;只表光yīn似箭,一晃四年,李斯自度学业已经大成,足堪游说诸侯、定国安邦,便向荀卿辞行。荀卿挽留他留校任教,李斯婉言谢绝。做学问岂是他的志向所在?
李斯到宿舍收拾好包袱,哼着小曲,心qíng雀跃而狂野。他正准备出门,却从门外进来了一个陌生人。李斯好奇地打量了陌生人一眼,而就是这一眼,让他下定决心在荀卿门下又多待了三年。那么,这个陌生人是谁呢?他身上又有着怎样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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