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夹fèng】
缺乏爱,对普通人来说只是一己之伤痛,没人关心,没人在乎,他只能在暗夜孤独地舔着伤口,徒劳地欺骗着自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一切都会好的。他的力比多向内蔓延,以伤害自己为乐趣。
但对帝王来说,缺乏爱,他的力比多却向外张扬,在帝国的身上发泄转移,整个国家都被迫聆听他的呻吟,承担他的不幸,接受他的抗争。
对嬴政来说,无物不可得,唯一爱难求。他已是无上的王,谁能爱他,谁敢爱他,谁有资格爱他?他体内的孩子,永远得不到拥抱,得不到安慰。孩子在他的心里流着眼泪。这使嬴政产生了qiáng烈的幻觉,仿佛他从来也不曾长大,他并不是住在咸阳宫殿里尊贵的王,他仍然是那个可怜的流làng乞儿。
他害怕心中的那个孩子再度成为现实,夺走他现在所有的一切。他无时无刻不处在这样的心理危机之中:也许当他某天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邯郸街头,一无所有,任人欺rǔ。这个严重的心理危机,直到他把赵国灭掉、把他幼年的所有仇人全部杀光之后才得到解消。
此时的嬴政,少信善疑,极度缺乏安全感。要获取安全感,他便必须让自己qiáng大起来,消灭所有对他构成威胁的人,直到让自己天下无敌。因此,他和吕不韦之间必有一战。就算吕不韦没有造反的心,但他已经拥有造反的实力,嬴政作为君王,就必须随时都作最坏的打算。对他来说,和吕不韦这一战来得越晚越好。他需要争取时间,培植壮大自己的实力,但同时,又要保持低调,不至于过早惊动吕不韦,以防他狗急跳墙。更何况,他的敌人,除了吕不韦之外,还有一个嫪毐。
眼下,嫪毐和吕不韦正斗得不亦乐乎,对嬴政暂时都无暇顾及,或不以为意。但嬴政却不愿坐等渔利。他知道,只有把剑握在自己手里,才能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在嫪毐和吕不韦把持朝政大局的qíng况下,要培养自己的嫡系,难度不亚于背着老婆攒私房钱。与其虎口夺食,不如另起炉灶——在嫪毐和吕不韦两人势力不及的地方,开垦拓荒。于是,就有了李斯所掌控的这个新成立的特务部门。这个特务部门,便是隐藏的利爪,黑暗中的锐士力者。名为对外,然而一旦国内有事,却能立即掉转剑锋,为嬴政而战,为嬴政而死。
虽然只是封了个长史,李斯心里却也没什么好不平衡的。他想得开。他知道,如果他早来或晚来咸阳十年,凭他的才华和能力,也可以和张仪、范雎等人一样,一跃而为上卿,乃至丞相。可他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咸阳,这个时候遇见嬴政。现在的嬴政,夹在嫪毐、吕不韦之间,手中的权力有限,能封李斯为长史,已是尽了他的全力。正所谓:我有的不多,却愿将最好的都给你。长史这个官职上的含qíng量,绝不低于十好几年前的上卿、丞相。
【5.低调】
高音C之王是谁?
帕瓦罗蒂。
低音C之王又是谁?
没人知道。
道理就是这样:高调之人,有声有名;低调之人,默默无闻。
李斯做了长史,也算是昂首跨入了秦国朝廷高级官吏的行列。但他却是众多高官中最为低调、最不为人知的一个。他不追求曝光率,也从不公开发表政见。别说是秦国老百姓,就连政府内的许多高级官员,也根本不知道有李斯这么号人物存在。每回廷议时,他都列席,却从来都一言不发,仿佛自己并不在场。因此,在相当长的时间之内,李斯在秦国政坛里并没有引起任何像样的注意,别人都以为他只是一个吃闲饭的人而已。
世间有一种诱惑最为难挡,那就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项羽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就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执意将都城设在彭城,而不是设在更利于统治天下的咸阳,为后来兵败身亡埋下了祸根。纵观项羽的一生,始终带有qiáng烈的卖弄心理和表演色彩,他更适合当明星而不是君王。
时至今日,许多在海外取得成功的华人华侨纷纷回乡,或投资或捐款,在故乡留下一幢幢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建筑。此举固然出于回报家乡人民的拳拳爱心,但不可否认的是,其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心态也是一大动因,尤其是考虑到他们当年离开时的境况。
查拉图斯特拉闭关修炼十年,出关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对着太阳这样言说:“啊,你,伟大的星球啊!假若你没有被你照耀的人们,你的幸福何在呢?十年来,你每天向我的山dòng走来,假若没有我和我的鹰与蛇,你会厌倦于你自己的光明和这条旧路吧。”
没有人类,太阳的存在也就失去意义。推而下之,有钱不乱花,等于没钱;没有观众,再好的戏也等于没戏。好不容易当上了大官,却要忍住不回家乡显摆威风,就好比女人买了新衣服却要忍住不照镜子,都需要莫大的自制力。
当李斯离开家乡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嘲笑他,等着看他的笑话,等着他láng狈地回来,没人能想到他会有今天的成就。现在,他终于做了大官,如果回去家乡,前呼后拥,在乡亲们的面前大摆排场,让当初笑话他的人都闭上嘴巴,让当初鄙视他的人都前倨而后恭,岂不是人生一大快事?然而李斯却并不在意这样的乐趣。他将低调进行到底,在派人去上蔡老家接妻儿时,也只是让使者说自己在咸阳做小吏,勉qiáng解决了温饱问题而已。
【6.团圆】
风雨如晦,jī鸣不已。即见佳人,云何不喜。
且说李斯的妻儿经过两千余里的长途跋涉,终于到得咸阳。马车径直驶入一座华丽深重的大宅院里。这里当是高官显爵之府,绝非寻常人家所居。妻子和儿子不明究竟,以为来错了地方,心里都惊慌不安。和马车夫说话,马车夫却只顾策马疾驶,并不答应。直到马车停下,车门打开,妻子看见李斯,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李斯带着调皮的笑容,望着自己的妻子。他像个孩子,刚做了一件自认为十分得意之事,等着心爱的人夸奖和赞叹。
可怜的妻子半点也不惊喜,她惊魂未定,流着眼泪问道:“此是何处?”
李斯把妻子领下马车,带着妻儿在府里转悠,道:“此地便是李长史府,你便是长史夫人了。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妻子是一个来自小地方的本分女子,她惶恐地道:“吾辈世代平凡,怎住得这等奢华的地方?你不定是造了什么孽吧?”
李斯哈哈大笑,道:“这算得了什么!为夫日后的富贵荣华,将百倍于此。这些年委屈你了,你就安心地享福吧。”
妻子迷惑而兴奋的表qíng,让李斯大感快意,十一年来所罹受的苦难,在这刻得到了加倍的回报。作为一个男人,让爱我的人为我骄傲,就是一生中最高的奖赏。
入夜,全家相聚于一场盛宴,酒入欢肠,好一番感伤。亲人就在身旁,爱人就在身旁,毕生最珍贵之人,终于卸下行囊,得以厮守,不再天各一方。
李斯的心里获得了久违的平静。长久的分别,他对妻子的爱反而更加高涨。在这爱中,又渗入了愧疚之qíng。妻子的容颜依然美丽,却掩不住岁月留下的印记。十一年了,这十一年里,他在她身边的日子不超过十一天。一个女人,能有几个十一年可以等待,可以孤寂,可以空空地凋谢?“亲爱的,在你最美丽的时分,我却不能陪在你身边。而这些时光已然消逝,全是最美的时光。我该给你怎样的补偿?我们已错过了过去,绝不能再错过未来。从今天起,我以丈夫的名义发誓,我们将永不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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