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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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阳太后一发狠,嬴政也颇为惊慌,连忙跪拜,道:“太后言重,孙儿承受不起。孙儿日夜为太后祈寿祷福,犹恐不及,又怎敢有加害太后之念?万望太后惜言,不然孙儿万死不足以谢罪。”

  较量了才一个回合,华阳太后竟已是大大地占了上风。她成了审判者,立于不败之地;而嬴政成了被审判者,面对华阳太后的有罪推定,他不得不开始艰难的自我辩护。华阳太后道:“陛下既尚有孝心,老怀深慰。”而她的语气,却听起来一点也不欣慰,反而透出股嘲讽的意味。

  嬴政道:“孙儿愚钝。太后虽不垂怜孙儿,然孙儿自信德行无亏,并非荒yín无道之君,太后却为何下此手令,yù以长安君代孙儿为秦王欤?”

  华阳太后道:“手令已明,陛下又何须多问。陛下名为嬴政,实为吕政,老妇不敢望有孙如陛下。老妇孙儿,唯嬴成蟜也。大秦王位,岂有不传嬴氏而予外人之理?”

  【3.第一个证人】

  嬴政今日突击来访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为自己正名。他绝不是什么私生子野种吕政,而是注定要继承秦国王位的嬴政。一日不能正名,他的王位也一日不能安心。就在这个晚上,最具权威的陪审团都已召集完备,谁也别藏着掖着,都敞开来说,把问题都摆在台面之上,一次xing解决。嬴政于是对天祷告,道:“不肖孙嬴政祝曰:嬴氏祖宗在上,嬴氏宗族于此殿内齐聚。孤之身世血脉,愿于今日辩白。祖宗其听之。”祷告完毕,嬴政回身,环视四周,道,“寡人身世,事关国家社稷,非独寡人一身,还请诸君以口言心,各畅所疑,绝无忌讳。”

  众宗室闻言,皆望向华阳太后,等着她先行发难。嬴政道:“夫谣言者,乃六国捏造,意在使秦国君臣内乱,无暇东向。太后明视高远,当深知谣言之荒唐无稽。”

  华阳太后冷笑道:“老妇还不糊涂!老妇自有人证在手。”

  嬴政和李斯会心地jiāo换了一下眼神:华阳太后终于打出了她的底牌。

  原来,华阳太后一直将姚氏藏在宫中。姚氏从睡梦中被人叫醒,正神思恍惚,不知所以,等到得正殿,又见到众多高官显爵济济一堂,尤其是吕不韦和赵姬赫然也在,不由得低呼一声,昏了过去。被人急忙弄醒之后,她也只是木然站着发呆,脸色煞白,两腿打战。

  华阳太后对赵姬道:“太后可识得此人?识得便是识得,不识便是不识,可不要欺瞒老妇。”

  赵姬见到姚氏,也是一呆,答道:“回老太后,此乃姚氏,当年邯郸之时,为贱妾之婢女。”

  华阳太后颔首道:“很好。既如此,姚氏,你且将那日的说辞再复述一遍。这说辞,昌平、昌文二君也都是听过的。”

  昌平君、昌文君听到华阳太后忽然提及自己,不由得大为窘迫。很显然,在来思德宫之前,他们便已和嬴政达成了某种协议。

  姚氏连连磕头,求饶不敢。华阳太后道:“有老妇为你做主,但说无妨。历代先王在上,也让他们听一听。”

  姚氏低着头,声音轻如蚊蚁,将她的台词又说了一遍。赵姬大怒,指着姚氏骂道:“贱妇,你怎敢血口喷人?”华阳太后止住赵姬,道:“休论对错,听完再驳也是不迟。”

  姚氏好不容易说完,华阳太后望着嬴政,道:“姚氏所云,老妇以为不假,昌平、昌文二君以及宗室诸公,皆与老妇同感。陛下复有何言?”

  昌平君、昌文君并不表态,仿佛没听到。宗室的其他人则小声地jiāo谈着,全然不顾会场纪律。

  嬴政道:“太后圣裁。此妇乃当年母后身边婢女,及母后贵显,而此妇不得攀附,故而怀恨在心。以怀恨之心,语母后当年,自然颠倒黑白,恶言相加,其辞不足为信。以孙儿之见,十月为期,有孕生子,知孙儿之所由来者,莫如母后也。望太后广听,容母后为辩。”

  嬴政言出,最激动者为谁?吕不韦也。时隔六年,吕不韦又见到赵姬了,这个他曾经伤害现在又反过来伤害他的女人。她苍老了些,但依然是他记忆中的容颜。他多想再次拥她在怀中,哪怕因此立时便死,然而他终究不敢。现在,嬴政要赵姬出来作证。而只要赵姬回忆往事,自然免不了要提到他吕不韦。吕不韦坐立不安,就等着过耳瘾,借着赵姬的言语,重温一回美好的往昔。

  华阳太后却根本不给吕不韦这个机会,立即驳道:“太后与陛下,母子也,子贵则母贵,子败则母败。为陛下及自计,太后必归陛下为嬴氏也。私qíng私心,其言岂可为证?”

  嬴政一皱眉,这老太太实在顽固,偏偏她所言虽然蛮横,却也句句在理。嬴政递给李斯一个眼色,那意思是说:也该咱们出底牌了。李斯轻轻地摇了摇头,忽然说道:“尚有一人,可以为证。”

  李斯话一出口,连嬴政也是大吃一惊。还有一个人证,他怎么丝毫也不知qíng?嬴政瞪着李斯,李斯轻笑道:“吾王勿忧,臣自有分寸。”

  华阳太后自觉胜券在握,道:“也好。带上来。”

  【4.第二个证人】

  众人举目向殿门望去,但见被带上来的却只是一个瘦小的老太婆。伊双目已不能见,稀疏的白发,在脑后绾个小小的发髻,像可怜的老鼠尾巴。伊是如此衰弱老颓,就算拄着拐杖,行走也需要两人搀扶。

  赵姬惊叫:“刘媪?”

  华阳太后问道:“此媪又是何人?”

  赵姬道:“当日邯郸,妾身产今王之时,乃此媪接生。也幸得有此媪在,妾母子才得以保全。”她过去拉住刘媪的手,问道,“还记得我吗?我是赵姬。”

  老太婆显然脑子已经有些糊涂:“赵姬?我……七十九了……你是……王子妃?”

  赵姬虽然心思沉重,闻言也是莞尔,道:“还王子妃呢,我现在是秦国太后了。二十余年了,不想你还活在人世。”赵姬一笑,吕不韦却心如刀割。她笑起来还是那么美丽夸张,那么没心没肺呀!

  刘媪道:“……七十九了,活够了……”

  华阳太后道:“李斯,这便是你所谓的人证?”

  “是。”

  “七十九了,是何言语!也罢,且令其说来一听。”

  李斯于是凑在刘媪耳边,大声道:“老人家,你可还记得当年为王子妃接生之事?”

  刘媪道:“……记得的……正月,好大的雪,电闪雷鸣……红光满室,百鸟飞翔,流了好多的血……有学问的人都说,贵人降世,天有感应,必有异兆……都说周文王、周武王出世时也这样……我七十九了,该忘的都忘了,那娃儿我却记得……就这么尺把长一点,哭得比大人都响,长大了那还了得……身上好多血,擦也擦不完……好在母子都保住了,再晚一点,就难说了呢……那么jīng神的娃儿,我七十九了,再也没见过……正月,好人家啊……老婆子从没领过那么多的赏……娃儿保住了,老婆子积了yīn德的……七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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