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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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由脸通红,道:“阿父何以斥孩儿为不孝?”

  李斯道:“礼云:为人子者,不登高,不临深,惧rǔ亲也。父母存,不许人以死。今汝求一己之名,赴必死之地,能为孝乎?”李斯见李由有愧意,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先立身,次行道,再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终也。今日人见汝,指曰此李斯之子也,此非阿父所乐也。异日人见吾,指曰此李由之父也,此方为阿父所乐也。阿父昔为布衣,无荫可依,无势可借,故而所行之事,每多险危,非甘于如此,实乃非如此不能得志也。事后回想,总不免大汗淋漓,只呼侥幸。汝与阿父不同,以汝之才,加以阿父之力,自当不没,要当循分,不可躁求,必待实至而后名归,方可为久长之计。汝尚年幼,正该求学游乐,增广阅历。他日汝仕于朝,yù如今日足以自如,未可得之也。”

  李由沉思片刻,又道:“前日阿父曾有教诲,曰秦王囚太后之用意,在于剪除太后与吕不韦之党。今二十七人已去,太后与吕不韦之党略无存也,秦王心中当已有释太后之意。此时若有人说秦王,有如借风使船,秦王也正好顺水推舟,悦纳其谏。非说之功,势之必然也。孩儿以为,此等便宜,不应坐视旁人捡去。”

  李斯拊掌,赞李由道:“由儿真吾家千里驹也。年十六而能作此论者,屈指可数。”李由被夸得热泪盈眶,却又听到李斯继续说道,“秦人进谏,秦王必疑其为太后与吕不韦之党,适足招死也。能得此便宜者,必六国之人方可。”

  李由道:“孩儿乃楚人,非秦人也。”

  李斯大怒,道:“汝非寻常人家子弟,岂可口无遮拦!阿父为秦官,居秦地,食秦俸,唯恐人因楚人而疑我。而汝念念以楚人自居,使秦王宗室知之,足以败吾家也。复言之。”

  李由于是改口道:“孩儿,秦人也。”

  【8.稀客稀客】

  且说李斯说服李由放弃了进谏嬴政的念头,舍人入内,报有客求见。来者何人?当年的逆旅老板滑翁是也。想当年,李斯落难咸阳,身无分文,几濒于死,幸得滑翁周济,这才能勉力支撑下去。贵不易jiāo,富不易妻,如今李斯虽贵为秦国客卿,和滑翁的jiāo往却一直未曾断过。一方面,自然是报答当年滑翁的恩qíng;另一方面,如前所述,李斯尚兼任着长史一职,主管qíng报工作,滑翁于是也被发展成为他布置在咸阳城内的眼线,密切关注着从六国来的特异人物。

  滑翁年纪大了,家底殷实,又无须为生计奔走,他唯一的苦恼,便是体味着人生的乏味和无聊。和李斯的jiāoqíng,于是便成了他人生中的光彩篇章。他和李斯这样的权贵jiāo往,并非希望可以得到什么实质xing的好处,他看重的是,从此多了些能够在人前chuī嘘的资本。李斯委他担任眼线,让他找到了生命的光荣和意义——这是多么艰巨而重要的任务啊!然而,咸阳的逆旅多了去了,六国来了些什么特异的人物,也未必住他这一家,这让他很抑郁,觉得委屈了自己手中的权力,辜负了李斯的重托。

  滑翁卑怯地将礼物jiāo给舍人,仿佛在为自己的薄礼而羞愧。李斯起身相迎,笑道:“原来是滑翁造访,稀客,稀客。”李斯示意李由拜见滑翁。李由知道滑翁当年帮了阿父大忙,是以对滑翁执礼甚恭。

  滑翁应景地夸了李由几句之后,便jiāo叉着手,拘谨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李斯道:“滑翁长远不来,叫李斯好生想念。”

  滑翁这才想起此来的目的,于是道:“敢烦客卿闻知。近有外客宿于某处,自称yù往谏秦王。某观其人气宇不凡,绝类客卿当年,或能成事也未可知,是以不敢不上达。”

  一句“绝类客卿当年”,让李斯心中隐约不快。滑翁心直口快,又怎会懂得这些大人物的心思。他只是一脸期待地望着李斯,希望自己的这个qíng报得到足够的重视。李斯不忍拂了他的意,决定还是派人去查看一下,免得老人家伤心。李斯正在斟酌该派谁去,李由却自告奋勇道:“孩儿愿往。”

  滑翁雀跃地离去。他雀跃的原因,不是李斯对他的厚赏,而是他的qíng报得到重视。他现在是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了,他为国家立功了。

  李由去而复回,也是对那人赞不绝口,好一番夸耀,道:“能回秦王之意者,莫非此人乎?”

  李斯道:“可知那人姓名?”

  李由道:“茅焦。”

  李斯喃喃重复道:“茅焦?”

  【9.大冒险家】

  “茅焦。”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站在咸阳宫前,对看门的执戟郎官自通姓名道,“齐客茅焦,愿上谏大王!”

  郎官心肠不错,不忍心见茅焦白白送死,于是并不答话,只是朝茅焦使个颜色,示意他赶快离去。茅焦并不领qíng,扯开嗓子向宫内大呼曰:“齐客茅焦,上谏大王!”

  郎官见此人放dàng癫狂,非能理喻,无奈入内通报。嬴政使内侍出问曰:“客所谏者何事,得无涉王太后语耶!”茅焦曰:“臣正为此而来!”内侍还报曰:“客果为太后事来谏也!”嬴政曰:“汝可指阙下积尸告之。”内侍出谓茅焦曰:“客不见阙下死人累累耶,何不畏死若是?”

  通过内侍这个传声筒,茅焦和嬴政尚未见面,便先有了一场jiāo锋。茅焦暗暗心喜,知道嬴政的立场已然松动。想那死去的二十七人,非朝中大臣,即天下名士,嬴政杀起他们来,眼睛也不曾眨。我不过是无名布衣,杀起来更加容易,嬴政却偏偏要出言警告,特试探也。茅焦于是道:“臣闻天有二十八宿,降生于地,则为正人,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尚缺其一,臣所以来者,yù满其数耳!古圣贤谁人不死,臣又何畏哉?”

  内侍复还报,嬴政大怒曰:“狂夫故犯吾禁!”令左右炊镬汤于庭。内侍出谓茅焦曰:“大王炊镬汤于庭,yù生煮客也,客尚敢上谏乎?”

  茅焦大笑道:“茅焦千里来秦,一路风尘,正望一镬热汤,沐浴痛快。”

  内侍叹息一声:都什么时候了,还满口大话。于是领茅焦入内。茅焦故意踽踽作细步,不肯急趋,内侍促之速行,茅焦曰:“王烹我必也,缓吾须臾何害?”内侍怜之,乃扶掖而前。茅焦至阶下,拜伏在地。

  嬴政按剑而坐,冷眼下视,面有怒容。左右奏曰:“汤已沸。”嬴政对茅焦道:“今汤已沸,姑许汝三句言语,言毕就烹。”

  茅焦再拜,叩头奏曰:“臣闻之:‘有生者不讳其死,有国者不讳其亡,讳亡者不可以得存,讳死者不可以得生。’夫死生存亡之计,明主之所究心也,不审大王yù闻之否?”

  内侍屈指,朗声道:“一句。”

  茅焦道:“夫忠臣不进阿顺之言,明主不蹈狂悖之行。大王有逆天之悖行,而大王不自知;微臣有逆耳之忠言,而大王又不yù闻。臣恐秦国从此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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