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焦道:“愿闻之。”
李斯道:“李斯闻太后甚爱君,屡次召君进见,而君避之。有嫪毐故事在前,避之诚智者所为也。然而,最难消受美人恩,何况那美人是太后?太后不能得到茅君,却足以毁掉茅君。茅君数拒太后盛qíng,太后宁无怒乎?太后宁无怨乎?太后宁无心报茅君乎?死于妇人之手,君子之耻也。”
茅焦一想到多qíng的赵姬,不禁头大。李斯所说的qíng形,他承认不无可能。茅焦道:“吾将死之道有三,其二为何?”
李斯再道:“得势易,处势难。茅君骤得高位,朝臣多有嫉妒,yù有不利于茅君也。宗室视茅君为外客,憎之。老臣视茅君为新贵,恶之。君独立于朝,敌人纷纷,纵有秦王一时之信,君自问能保全否?无辜遭憎恶而死,非君子所愿也。”
茅焦道:“其三为何?”
李斯道:“茅君久居书斋,知晓世qíng,却不谙人心。此间死士甚多,苟利于其主,不惜xing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茅君终有出门之日,窃恐茅君出门之日,即毕命街市之日也。死于小人之手,非君子之志也。”
茅焦想到了那个掷向他的瓜果。政治的黑暗和复杂,和他原来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其实,早在李斯来说之前,他便已经萌发退意。他决心已定,现在和李斯的谈话,对他来说更像一种游戏。茅焦问道:“如此则茅焦将何去何从?”
李斯也觉察出茅焦的语气有异,他无暇细思,道:“茅君受业于鲁仲连,何不效法乃师,持高节,远仕宦,dàng然肆志,谈说于当世,不诎于诸侯,有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令今世人称羡,后世人遥想?”
茅焦道:“吾师尝云,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君子不忍为也。与其富贵而诎于人,无如贫贱而轻世肆志焉。客卿yù我所行者,盖谓此乎?”
李斯以为茅焦已经被说动,于是点头。不料茅焦话锋一转,笑道:“己所不yù,勿施于人。客卿劝茅焦退朝,为何不先自退?”说完,茅焦眯fèng着双眼,得意地望着李斯,倒要看他如何回答。
【4.胜负难料】
李斯和茅焦,一个是根基渐稳的客卿,一个是新贵当红的太傅。两人同样的年轻,同样的才华,都是秦国政坛的希望之星,被视为相国吕不韦的接班人。秦国的未来,可能就掌控在他们中间某个人的手里。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头脑是统帅,舌头是战士,而李斯志在必得。茅焦的反问,在李斯意料之中。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在来之前他便已经排练过。然而,排练和正式表演毕竟是两码事。当茅焦以戏谑的口气问出这个问题时,李斯心中还是不免一震。李斯轻笑道:“茅君自稷下学宫而来,圣人孟子昔日也曾游于稷下学宫,茅君想必对孟子深有所知。孟子有言:‘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于危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梏桎死者,非正命也。’今立于危墙之下者,非为李斯,茅君是也。水背流而源竭,木去根而不长。非重躯以虑难,惜伤身之无功。是去是留,自当由茅君自决,非李斯所敢左右。”
茅焦大笑,道:“有鄙夫得ròu酱而美之,及饭,恶与人共食,即小唾其中,使人不能食而自己独吞。客卿来劝茅焦,纵使巧舌如簧,天花乱坠,说穿了,行径和鄙夫所为别无二致也。”
如此刻薄无礼的比喻,听得李斯心中大怒。然而,无论从学识还是地位上,茅焦都有这个资格在李斯面前放言无忌。李斯正待出言反驳,茅焦却已长身而起,道:“无待客卿相劝,茅焦退意早决。谈言解纷,我已经做到了;仕宦滋味,我也算是尝过了。一朝为官,此身便好似货于帝王之家,非复为我所有,摧眉折腰,患得患失,难得开心颜色,何苦来哉!珠丸之珍,雀不祈弹也;金鼎虽贵,鱼不求烹也。咸阳已无多留恋之处,茅焦将去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茅焦对李斯连招呼也不打,负手而出,仰天作歌道,“夫圣人之神德,远浊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乎犬羊?”歌声未绝,人已远去。
李斯一个人呆坐,茅焦的歌声还在他的耳边回dàng。李斯使出浑身的气力,却一拳打空——人家茅焦根本就不屑和他jiāo手。李斯冷笑着,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乎犬羊?”这是将他李斯比作犬和羊了。他咀嚼着茅焦的话,心里极不是个滋味。早知道茅焦退意已决,他就不该来这一趟的。现在好了,他巴巴地送上门来,白白地让茅焦羞rǔ和戏弄了一回。好你个茅焦,你说官位好比ròu酱,我怕你和我抢,于是朝里面吐唾沫。可你又gān了些什么?你那几句故作清高的漂亮话,就好比往这ròu酱里头擤了鼻涕,你是存心也想坏了我的胃口,叫大家都没得吃,这样你才开心?
李斯悻悻返回,途中却又慢慢开心起来。茅焦毕竟是离开咸阳了,不会再成为他仕途的障碍和敌手。茅焦,你就尽qíng地嘲笑我吧,告诉你,谁笑到最后,谁才是笑得最好。
【5.宗室的反击】
且说茅焦虽然贵为秦国太傅,爵为上卿,却上任一个月不到,便从容挂印而去,视高官显爵为粪土,一时天下震动。茅焦作为稷下学宫的最后传人,用行动告诉世人:稷下学宫虽然没落多年,但它的风骨和传统不会消失,它的光荣和骄傲依然存在!
茅焦的离去,也给秦国政坛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宗室重臣昌平君、昌文君借此大做文章,在嬴政面前进言:“大王尊宠茅焦,茅焦非但不知感激,反而挂印而去,藐视我王的权威,侮rǔ大秦的体面。大秦雄视六国,九州独尊,岂是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之地?望大王即刻下令,追捕茅焦,就地正法,以儆天下。六国之士,素以文化轻我,傲慢无礼,肆意臧否朝政,其心难忘故国,用之不足成事,反为掣肘,请一律驱逐之。”
宗室所请甚急,嬴政却不为所动。嬴政道:茅焦一事只是个例,不宜株连波及其余。茅焦,天下名士也。茅焦的爵位富贵,是他用xing命博来的,他却照样能弃而不惜,境界较他老师鲁仲连更是高出一筹。如此高节之士,一旦杀之,必招天下怨谤,不如任其自去。
宗室固请。面对这些血脉相连的嬴氏家族中人,嬴政也倍感压力。嬴政何尝不知宗室的真实用意,于是不得不稍加安抚。嬴政道:“据寡人所知,茅焦所以挂印而去,固然出于清高自诩,同时也是因为朝中大臣的排挤——包括宗室在内。”
昌平君和昌文君遭嬴政指责,面有愧色。嬴政又道:“排斥茅焦最力者,非吕不韦莫属。诸君以为寡人重外客而轻宗室乎?吕不韦亦为外客,不排斥宗室而排斥同为外客的茅焦,何故也?知寡人重宗室也。”
嬴政进一步说道:诸君yù驱逐外客,试问,如何个驱逐法?外客来秦者,不知多少,可能尽数逐得?我秦国当年僻处西方,地狭而人稀。如今秦国,地方数千里,人口数百万,其中又有多少是正宗的秦人之后,诸君可分得清、道得明?其祖为外客者,是否也该驱逐?譬如蒙武,其父蒙骜本为齐人,则蒙武是否在驱逐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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