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次逐客行动的规模和进展,《史记》上仅给了两个字的描述:大索。然而我们不难想象,在这两个字的背后,是数万家庭的悲惨命运,是无数外客的心酸愤懑。想当年,他们做着“秦国梦”,背井离乡,满怀希望来到秦国。他们为这个国家拼搏奋斗,为这个国家jiāo赋服役,临到末了,却遭到qiáng行驱逐,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逐客令一下,即日起行,不许延误。而且,就像今日坐飞机或火车一样,每位外客都规定了行李限量,不许多带。是的,他们不仅被侮rǔ了,而且被抢劫了。他们在秦国多年积攒的财富所有,就这样被残酷剥夺。如果抢劫他们的是劫匪,他们还可以奋而反抗,最不济也可以申冤哭诉、寻求正义。然而,当抢劫他们的是一个国家,而且是当时唯一的超级大国之时,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忍气吞声,保持沉默。
李斯虽贵为客卿,却也成了逐客令的牺牲品。事实上,要顺利地执行逐客令,李斯也必须被牺牲。毕竟到目前为止,所有外客中以他的官职爵位最高。
十年咸阳一梦中。李斯步出咸阳城门,回首再望这座西方的都城,他体会到了吕不韦离去时的苦涩。但和吕不韦不同的是,李斯更多的还是感到不公平。他并没有做过任何有负秦国之事,只不过因为他外客的身份,就被认为和郑国一样里通故国,图谋不轨。这分明是有罪推定,不合法理,焉能服人!
时节已是初冬,北风凛冽,天寒地冻。外客在军队的押解之下,队伍长达数里,都是拖家带口,携儿带女。军吏们对他们也并不体恤,时有棍棒鞭策。景况之悲惨,和逃难已无差别。路衢唯见哭,百里不闻歌。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而在外客内部,也互相拥挤着、推搡着、叫骂着,更有人乘机抢夺。李斯想起了他师兄韩非对人xing本恶的感叹:“奔车之上无仲尼,覆舟之下无伯夷。”此时思及此语,李斯不禁深有痛感。在大恐慌的灾难面前,无论仁义道德还是名士风度,终究是敌不过求生本能的啊。
李斯鼻孔张大,深呼吸。湿润的空气从鼻腔一直凉到肺里。虽说此行是驱逐之旅,但从积极的一面来看,却又为归乡之路。故乡,多么温暖的名字。阔别已久,游子来归,不亦动qíng乎!但李斯却不敢归乡,至少不是现在,非为qíng怯,实乃心虚。他可是整个上蔡郡的骄傲啊。在乡亲口中,他是神话般的人物;在儿童心中,他是榜样和梦想。唯楚有才,于斯为盛。父老乡亲们总爱念叨着这句话,向外乡人夸耀着他,像夸耀着自家的兄弟或孩子。他怎能就这样失败地归来!尽管乡亲们都是善良淳朴之人,但他口才再好,又怎挡得住他们那痛惜失望的眼神。而更有那幸灾乐祸者,一定会乘机挖苦道:“我早就知道李斯这小子好景长不了,这不,灰溜溜地跑回来了不是。”
归乡之路如此漫长,而妻子只是默默地跟在李斯身后,垂着眼睑,仿佛除了跟着他,她不知道世上还有别的满足。她本就是忠贞本分的女人,嫌弃乃至离开丈夫的念头在她身上绝无可能产生,正如西方结婚誓言中许诺的那样:
To have and to hold from this day forward;for better for worse,for richer for poorer,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to love and to cherish,till death do us part.
(我愿与君依守,无惧祸福贫富,无惧疾病健康,只惧爱君不能足。既为君妇,此身可死,此心不绝!)
一夜之间,他们在咸阳的贵族生活化为乌有,妻子却并无半句埋怨。李斯倒宁愿她抱怨些什么,这样他心里反而会好过些。再看两个儿子,长子李由微皱着眉头,仿佛在为自己的前途担忧;次子李瞻才十二岁,还是照常快乐地蹦蹦跳跳,一会儿奔前,一会儿跑后。
【5.出咸阳记】
美国第三十七任总统尼克松因水门事件辞职后,曾感慨道:“当我离开椭圆形办公室后,我才发现谁是我真正的朋友。”李斯和尼克松也有着同样的感慨。他离开咸阳已是越来越远,而他那些还留在咸阳的所谓朋友,并无一人前来为他送行。以色事人,色衰则爱弛;以权jiāo人,权败则jiāo亡。被打倒的失势官吏,对仍然在位的昔日同僚来说,就好比是传染病患者,最好赶快和他划清界限,唯恐避之不及。李斯虽然伤感,却并不惋惜。他知道,只要他再度掌握了权力,这些朋友一定会厚着脸皮去而复来。
李斯丢了地位,失了朋友,却依然拥有足够的资本。他掌握着秦国的大量机密,整个秦国的qíng报系统还完好无损地保存在他的头脑里。秦国有哪些特工潜伏在六国,六国又有哪些官僚已经被秦国收买,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撇开他的名望和才华不论,单凭他掌握的这些秘密,再就业根本不成问题。随便跳槽到哪个国家,还不得让该国国君大喜过望,郊迎于道?
然而,摩西能平安地逃出埃及,李斯是否也能平安地穿越秦国呢?李斯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嬴政和宗室还没有醒悟过来,等他们醒悟过来,想必一定会杀了李斯灭口的。又或者,嬴政和宗室已经醒悟,杀手已经派出?说不定,杀手正从咸阳紧追而至,或者早就埋伏在同行的人群之中,又或者,杀手正在路的前方等着他自投罗网。
李斯慢慢地走着,思绪万千。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从后面追上李斯,和李斯并肩而走。李斯自顾而行,对那年轻男子并不留意。此年轻男子名为吴公,与李斯同乡,刚从上蔡老家前来投奔李斯不久。李斯顾念同乡之谊,任他为舍人,待之如子,时常亲自教诲。吴公跟着李斯走了一里多地,见李斯仍不理会他,忍不住开口说道:“先生,我们就这么回上蔡了吗?”李斯恍如未闻,不置可否。吴公又质问道:“先生可曾因为逐客令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李斯摇了摇头。吴公拦住李斯,正告道:“先生还是写点什么罢。秦王一向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李斯不答,绕开吴公继续前行。
此吴公者,后世也有名焉。汉朝孝文皇帝初立,因为吴公曾经得到李斯亲传的缘故,乃征其为廷尉。廷尉正是李斯曾经任职长达二十四年的官职,李斯几乎就成了廷尉的代名词。而吴公有一弟子——天才少年贾谊,更是享有大名。贾谊在他那篇名垂青史的《过秦论》中,将秦政之失悉数归于始皇与二世,只字不及李斯之过。究其动机,是否因为他和李斯有着这层特殊的师承关系,故而为尊者讳?今日已是不得而知。
不一刻,吴公再度追上李斯,执著地道:“请先生谏秦王。”
李斯停下脚步,道:“小子乱烦我意,速去。”
吴公不管,提高声调,重复说道:“请先生谏秦王。”
李斯道:“小子知我所思乎?我思茅焦也。茅焦曾言,一朝为官,此身便好似货于帝王之家,非复为我所有,摧眉折腰,患得患失,难得开心颜色,何苦来哉!茅焦之言,今日思及,尤堪警醒。此回上蔡,依山傍水,筑屋而居,余生悠悠,逍遥于田舍自然,不亦乐乎!”
吴公道:“请先生回头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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